正文 第12章 此狐非狐(1 / 3)

夏天的時候會有成群的彩蝶破繭而生,彩蝶展翅而飛,在奇花異草的芬香中追逐嬉戲。那些奇花異草色彩斑斕,有時候一隻彩蝶停在上麵休息,你都分不清它們是草還是蝶。

有些調皮的彩蝶會極力衝上樹頂,借著彩蝶的雙眼,你會看到它們置身其中的是一片種滿各種果樹的果林。那果林就在北疆靠近狐國的角落裏,不大,卻有各種你想到和想不到的果子。

遠望果林,滿樹銀白,如白雪蓋住枝頭。星星點點的綠色葉子從花海中透出來,和翩躚起舞的小蝴蝶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那漫山遍野紅彤彤的山裏紅,黃澄澄的山梨,黑黝黝的山核桃……五彩繽紛,散發出誘人的清香。爭相開放的桃花、梨花、杏花,似火,如霞,像雪……那裏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地方。

我最愛做的事便是在這片果林中遊蕩。我知道哪棵樹上的桃子結得最大最好吃,哪棵梨樹最難爬,哪種草會發出春天的味道,哪裏會有青蛇出沒,就連哪片草地睡著更柔軟,我都一清二楚……因為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玩伴,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我深愛著這片果林,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隻見過這片果林。

父母為我取名無雙,後來隨著年紀的長大,我才知道無雙的意思。

無雙就是獨一無二;獨一無二,就是一個,隻有一個。

自我出生,這片果林便隻住了我們一家人。沒有其他任何人,自然也沒有別的和我一樣大的孩子。所以除了父母,我隻有這片果林。

“永遠不準踏出這片果林半步。”這是他們對我唯一的要求。

我從來沒有問過理由,也不需要問,更不用他們要求。其實我也無需去哪兒,因為這片果林已足夠我花光所有的時間來深愛它。

“無雙,你會覺得孤單嗎?”晚飯過後,媽媽有時候會摟著我,我們置身於柔軟的青草地上,頭頂是閃著光芒的星辰。她的手掌暖得如同太陽,望著我的眼眸溫柔得像水一般。

“怎麼會?我不是有你還有爸爸嗎?”七八歲的我總是這樣回答她,說話的同時我還往她的懷裏蹭,“還有小花小婉小飛俠!”

“小花小婉小飛俠?那是什麼?”媽媽疑惑地看著我。

“小花是一隻全身長滿斑點的野兔;小婉是一隻唱歌很好的夜鶯;小飛俠是一隻黑色的蝴蝶,它可以一直飛過樹頂哦!”我歡喜地對媽媽解釋。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身周還有很多玩伴。”媽媽突然感慨地說,“那時候沒事的時候可以去鄰居家串串門,等著大人們上飯的時候,我們還會搶來搶去。我們每天都很熱鬧,也很開心。”

“那他們現在去哪兒了呢?別的果林嗎?”我好奇地抬起頭,那是我第一次聽媽媽說起那些事。

“也許吧。”媽媽凝望著遠方的星辰,“也可能變成了星星,掛在天空之上。”

“哇,這麼酷?我也要變成星星!”我立馬興趣盎然,但看到媽媽的表情有一絲哀傷。

最近我發現媽媽越發地多愁善感,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她還沒有這樣容易悲傷。我沒有問她為什麼,隻是去把所有好吃的果子統統采摘回來給她吃。媽媽最喜歡吃櫻桃,我知道她的喜好。

爸爸就沒有媽媽這般多愁善感,我每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一副微笑的樣子。我喜歡他的微笑,還有他嘴角的胡須。以前在我的眼裏,他總是在忙碌著什麼,但後來陪我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他教我識別有毒的果子,監督我鍛煉身體,拉我一起跑步,還讓我多吃芒果,他說那樣可以強健肌肉。

他說身為一隻狐,這些都是必備的知識,特別是在奔跑的速度上一定要快,要比任何人都快。

“為什麼?又沒有人來追我。”我不解地問他。

“為了生存。”他微笑地撫摸我的肩膀,他的手掌寬大而厚實,結滿了厚厚的繭。

“生存?”我的眉頭輕輕地皺起來,“我們現在過得挺好的呀,一家人幸福而簡單。不過,如果你和媽媽再給我生個弟弟妹妹就更棒了,哈哈。”

但那次爸爸沒有笑,他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裏,長有胡須的下巴蹭著我的頭。我聽到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歎息。在我以前的印象中,所有的困難他都能用一個微笑輕輕地化解,可那次他沒有。這讓我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也是那段日子,我經常看到他去果林深處。

除了果林之外,果林最深處的那片林子是他們不許我踏進的地方。但鑒於爸媽最近的異常表現,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我偷偷地溜去了那裏。

穿過長有紅色花朵的桃林,再通過一片長有荊棘的灌木叢,就是果林的最深處。在荊棘的盡頭——也是果林的最中央——長著一排排深黑色的槐樹。它們圍成了一個圈,所以根本看不清裏麵究竟有什麼。那些槐樹也是這片果林裏唯一不是果樹的樹林,我不喜歡它們,因為它們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穿過那片荊棘叢,越過那幾排槐樹,然後我便被眼前出現的景象驚到無法呼吸。

至少有數百個墓碑豎立在我的眼間,清一色的白石板,上麵無名無姓,不知道任由風吹日曬侵蝕了多久。雖然墓碑有新有舊,但它們全都透著歲月的痕跡。

我永遠都沒辦法想到,那些槐樹的中間竟然是一排排的墓碑。所以我站在它們的麵前,幾乎沒敢再邁動一步。

我不知道這些墓碑都是誰的,可站在這裏,心中卻驟然生出一種悲痛欲絕的感覺。我感到胸悶氣短,無法呼吸,也許再在這裏待上一會兒,我就會窒息而亡。

我十歲那年,爸爸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的時候,我正在和一個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告別。我帶著他幫我采摘到的最好吃的果子回來,卻見到媽媽正極力將倒在地上的爸爸拖到背上。

“幫我把你爸爸扶到我背上!”媽媽命令我。那是她第一次用嚴厲的語氣對我說話。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得照做。

我靠近的時候,便看到奄奄一息的爸爸。

“爸爸怎麼了?”我著急地問。

媽媽沒有理我,隻是吃力地背著他朝果林外跑去。我看到她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卻不知道該怎麼幫她。

那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外人,卻是第一次見到那麼多外人。他們和我長著一樣狐狸的臉和尾巴,根本就沒有任何區別。媽媽曾經對我說:“永遠不準踏出這片果林半步。”可是我看到她此時走得卻是那麼義無反顧,直到我看到她淚流滿麵地對著身邊每一個人祈求。

“快救救他!救救他!你們快救救他!求求你們了……”她哭著對那些人說。可是所有人都嫌棄地躲了開去。

我始終沒有說半句話,因為我的心全被她麵前的爸爸吸引著。

他的麵色越發蒼白,整個身體幾乎變成了透明的。媽媽跪在他身邊,用力地搖著他,企圖讓他睜開眼,她的嘴裏不停地喊著“救救他……”

“他會死嗎?”等那些人慢慢地走光以後,我怔怔地問她。

她沒有說話,卻哭得更加悲傷。

“他會死,他會死,我們全都會死……”她哭倒在他身邊時,突然緊緊地摟著我。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我輕輕地問:“那……是不是以後,我都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她聽過之後,聲音越加悲愴,我知道那就是死亡。

“那我不要死,也不要媽媽和爸爸死。”我堅定地對她說。可是我的話剛說完,就發現眼前的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徹底透明了,最後就完全消失了。

一陣風吹來,我的眼前空蕩蕩一片,好像那裏從來都沒有一物……

什麼都沒有了!

那一刻悲痛欲絕的感覺再次朝我襲來,我感到胸悶氣短,無法呼吸,就像在果林深處那片墓碑麵前一樣。眼淚不知不覺爬滿了我的臉,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他……

“媽媽,你也會離開我的,對嗎?”我異常平靜地問媽媽。我看到她的臉色也漸漸蒼白起來,淚水早已將她的臉龐模糊成一團。也許是我太過平靜的聲音讓媽媽感到驚慌,我看到她突然崩潰了,眼淚如河水一般衝出眼眶。她一把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裏,沒有回答我,卻對我說:“孩子,留你一個人在這世上,你會害怕嗎?”

“不要丟下我,不要……”我緊緊地將頭埋在她的懷中,“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在世上孤獨地活著……”

可她到底也離開了。在爸爸離去的第六個月,同他一樣,她也漸漸地變成了透明體,接著消失在我眼前。

狐人族被稱為血統不純的狐族,血統不純曆來被視為最大的叛變,所以曆代都不被狐族承認和接納。被狐族驅逐出境的狐人族,會被流放到距狐國百裏之遙的無名果林。

狐人族被驅逐是數百年前的事了,被驅逐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他們在被驅逐之際,還要被狐族長老詛咒,身體最終化為泡影,歸於塵土,永不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