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大夫手上那根又粗又長的針頭剌入我的脊柱裏去的時候,我疼得大叫一聲,驚天動地地哭號起來。所有的人都給我這一哭嚇得一抖,母親更是伴著渾身的顫栗,聽得那個主任命令她抱緊我,不能動,她就僵硬地箍緊胳膊,用她的手臂壓著我的手臂;父親和表姐則緊貼在兩側。他們的腦子裏死死地記住了主任說的,一定不要讓孩子動,否則手術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粗大的針管裏抽滿了我的脊髓,在針頭撥出來的時候,脊髓和著血液順著那個小米粒大小的針眼射淌出來,灑了一地。
那個晚上,父母一夜沒有合眼,他們輪流抱著我,拍拍哄哄,不停地在地上來回走動,稍有停歇,我就哭鬧不停。
多年以後,他們知道,那種手術不是很難做,脊髓隻要一點點就夠了,就象驗血那樣。而我的脊髓是注滿了一個針管又灑了一地,遠遠超出了需要的底限。落在當今,他們不要說法也定會問個清楚;事實上,他們也打過電話,想告訴那個主任,他和那個小大夫站錯了位置,新手應該在道具身上試驗成熟後才可以做類似的工作。由主任那樣的前輩操作,對他其實是個很難得的學習機會。
但也隻能是想想,阿Q一下自己的憤怒罷了。
天快亮時我睡著了,睡得很安穩。再醒來時是第二天早上,夢一樣,燒退了,兩條腿卻象麵條一樣軟。
醫生的結論是我得了腦膜炎,這種病通常有兩種結果,一個是下肢癱瘓,另一個是智殘。
又是一個多年以後,一個醫學專家告訴我,我得的不是腦膜炎,而是小兒麻痹症,學名叫“脊髓灰質炎”。這種病的後遺症程度各不相同,輕的走路你看不出來,重的全身都不能動。
看來我還算幸運,不能走路比雙手廢了要好一些。
我出院的第二天,父親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我們去工作了。在母親麵前,他是頂梁柱,義不容辭地勸導著母親,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他自己卻沒有掉一滴眼淚。回到單位在向同事們講述事情經過時,父親再也抑製不住,失聲痛哭。
後來的幾年,父母帶著我走南闖北,到處治病,弄得家徒四壁,負債累累後發現,他們的付出沒有得到一丁點的回報,反倒是我的雙腿變得越來越細,越來越軟。做父母的大多如此,有些時候明知結果的事還是願意聽風就是雨,為了我能重新站起來,哪裏有消息說能治他們就毫不猶豫地帶上我跑去徒勞地大把花錢。
我對一種叫“埋線”的小手術還隱約有點印象,大概是在七、八歲的夏天,醫生在我腿上做了幾個手術,麻藥散了後,裏麵象彈簧一樣跳來跳去地疼,許多得過兒麻的都做過類似的手術,結果都是一樣沒有什麼效果,非要說有,我覺得隻是了卻了父母的一份心思罷了。
他們認命了,在年複一年倍受煎熬的痛苦中接受了這個的現實。而我對自己病殘的整個過程都是後來從父母的口中得知,細細回味,就象看過了一場電影,激動,長歎,揪心,還有淚水。對可敬可愛的父母我懷著深切的感恩之情,對自己病殘的體驗卻象是看過了這場電影後很快的平靜,什麼情緒都有過,唯獨沒有糾結這個東西。從記事起我就是這樣的,走路,在我的記憶裏是空白點,殘疾才是實實在在的,它成了一個與我不離不棄的符號。即便在我二十歲以後那幾年的病痛中仇恨過命運的不公,抱怨過父母的救治,也沒有把這個符號當做什麼載體附帶上。這也是習慣的力量吧。
堅持了又堅持,到了忍無可忍時還忍著還堅持,陰暗的天空忽地亮了,病魔走了,健康不期而至。除了感謝那些莫名其妙的病痛在我年輕時出現,然後又給了我許多年的舒適時光,讓我能靜靜地思想怎樣活著,怎樣做些事並在想好了之後去實施;我還有意不去回憶曾經有過的低落和焦慮;這也需要堅持,久了,那些情緒就隱褪了,爛掉了,再去想,有意去想,也沒有了感覺,確實,什麼感覺也沒有。
“今天殘酷,明天更殘酷,後天才美好。多半人死在明天的晚上,看不到後天的太陽。”多年以後我看到了這段話,也可能是聽到的,在哪看到的是誰說的,全然沒有記憶。經曆過的事,有些也不記得發生過,就象幼年那場高燒,沒有半點印象。剩下的就是堅持,再堅持,熬過明天晚上,我們就沒什麼不可以麵對的了——就算是後天也沒有太陽,也還是能夠堅持。越堅持離天亮就越近,越堅持你會覺得原有的堅持其實並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