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3 / 3)

“玉桂片隨著沸水翻滾,白色泡沫在鍋心卷成了一個漩渦。在這個漩渦裏飛轉著花椒末子,以及飛落在鍋裏的炭粒、柴灰、蚊蟲。值班員拿來了一筐洗淨、切好的魚肉。這兒有乳白色的、剖成兩半的大聶利瑪魚的魚尾,有依舊在動彈的、撞擊著籮筐的鱘魚的魚翅,有外形美觀、發出褐色光澤的折樂魚。值班員用勺子舀起清湯嚐了鹹淡,滿意地向待在一旁等待品評意見的卡西揚卡眨了眨眼,於是就把魚肉嘩啦啦倒進了鍋裏。剛才還在沸騰翻滾著的鍋子再次安靜下來,冒泡吐沫的沸湯也已停止翻滾,不再在毛毛糙糙的鍋壁上拍濺發出咕咕的聲音。起泡的漩渦不見了,鍋壁四周可以看得見一圈垢膩——這滾燙的油脂在舊鐵鍋內壁日積月累留下的垢痕,無論怎麼也擦不淨,洗不掉。

“有好一會兒一塊塊魚肉雜亂無章地堆在鍋裏,隻是從下麵開始有點掀動,隔不多久星星點點的油花就浮出湯麵。開初,成團的油脂在鍋裏零落翻滾,但羹湯從底裏開始翻動,一陣緊似一陣,沒過多大會兒就有一兩塊聶利瑪魚肉或者肥美的魚尾、魚翅升騰而上又翻轉而下。魚湯的色澤由清而濁,像翻騰的雲霧,蘊蓄著熾熱的力量。魚油先隻有五戈比銀幣那麼大,後來變得有金盧布那麼大了。最後,湯麵上的魚油竟像覆蓋了一層熔金。在鍋裏甚至有什麼東西清脆地響了起來,就好像是熔化的金粒滾動著叮叮當當地掉到了這口大鍋的底部。聶利瑪魚肥大的魚尾首先冒了出來,帶著魚翅的白鮭翻上翻下,但很快被煮得身翅異處,蜷腹曲背、懶洋洋地張著嘴巴的折樂魚隨勢而上,又急轉直下,尖尖的鱘魚頭浮出湯的表麵,滴溜溜地打轉。好一場魚兒的環圈舞!一塊塊魚肉——白花花的,粉紅的,鵝黃色的,帶有魚翅和不帶魚翅的——全在鍋裏翻騰,冒起來,沉下去。隻有灰不溜丟的聶利瑪魚的魚尾能在上麵浮上片刻,但不久也像秋天的落葉一般飄落鍋底。”

好樣的!好樣的這樣的大鍋湯,大鍋飯!這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你說它共產主義也好,我也不跟你抬杠。多麼的大氣,多麼的美好,多麼的令人神往。如果這就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你不用灌輸不用教育,讓俺看一眼就可以了。這樣的共產主義明天不用描繪,不用憧憬,不用展望,你讓俺聞一鼻子就成了。我作為俗人,雖未見實情實景,但讀著這樣的文字,我就心花怒放,饞涎欲滴。多好的星星點點漂浮了大油花子的湯,多好的夠份管飽的那白花花的粉紅的鵝黃的肉塊兒呀,成疙瘩成坨地在我腦海裏翻滾、撲騰。

然而,還不算完。哪能算完呢,才剛剛開始。作者可是撈到便宜會賣乖的主兒,人家得著好兒鉚著勁兒要煽情的。您接著往下看——

“魚羹受著柴火的烘烤,不斷地在攪動、翻滾,掀起一陣陣細浪,連鐵鍋本身和吊掛鐵鍋的鉤子因為受它的影響而顫動得啷啷作響。快活的咕咕聲使得忙粗活的捕魚人幹得更歡了。河岸上一切人都忙得不亦樂乎。隻有狗在一旁躺著。誰要是瞧它們一眼,它們便認錯似的搖搖尾巴,像是說:有什麼法子呢?我們目前沒有什麼可做的事,可是也想吃點兒。

“河岸上彌漫著一股鮮美的香味,雖還是淡淡的,但夠使人掉口水的了。而當卡西揚卡把魚肝等攪拌好的雜碎倒進鍋去,魚湯漲漫起來,變濃變稠,魚肉滲透了油脂和蔥汁,好像蓋了一層白霜,魚頭上的魚眼珠也已蒙上了一層白翳。這時文火煨燒著的魚羹香味濃鬱,肥腴誘人。孩子們喉頭全都霍霍躥動著,做著吞咽的動作,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浮在魚湯麵上的那白白的像一隻碩大的黃蜂般的聶利瑪魚的魚泡,這可是一色美味的食品,如果值班員高興,就會分給他們吃。漁業勞動組合的人用鼻子吸著香氣,互相大聲叫著:‘頭都發暈了,可太想嚐嚐味兒了!’‘香得人活不下去了!’隊長一個勁兒地催促:‘快快收拾停當,趁早坐下喝湯!’”

唉,人富了,什麼都好辦。連狗也聽話。還那麼懂事,可人愛,可人憐的。而人窮了呢?成年不見葷,仨月難碰見油星星。你還能可憐狗。還有狗的魚肉吃,骨頭啃?白日做夢去吧您。可見,還是什麼階級說什麼話,林妹妹不會愛焦大。飽著的和餓著的永遠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說話不一樣,辦事不一樣,拉屎放屁也不是一個味兒。所以,作為作家,筆頭子也永遠不一樣。還狗躺著挨人腿搖尾巴呢,看不早煮吃你個龜孫。一千條一萬條狗也不夠吃的!所以,我在我們隊大鍋飯時沒有寫狗,連貓也沒有寫。貓也不敢來,來了也煮吃個龜孫。貓肉雖沒狗肉香,但也可聊勝於無。貓肉皮皮溜溜的,不僅腥,還很酸,這我都吃過。所以貓們也怕人,從不跟人搭界湊近乎。

半年碰一隻,也遠遠地喵嗚叫,隨後箭樣射出,不見蹤影。唉,人窮了,不僅人煩人,人惡人,親戚惡朋友,連狗連貓也懶得見你。說懶得見你,那還是輕的,其實是視你為克星災星,與你為敵。人窮了,仇敵遍天下。

“……鍋裏咕咕地翻騰起來,沸湯溢出了鍋外。火苗黯淡了一下發出哧哧的聲響,但很快就恢複過來,劈啪一陣響過,重又冒了上來,舔著了凸形的鍋底,火焰托著鍋底靈活地向上躥去,幻成一朵怒放的鮮花,居中烏黑的花蕊,是那鑄鐵的鍋。赤腳露腿、瘦骨伶仃的孩子們都被這火迷上了。有的投進一塊碎木片,有的添上一根幹柴,他們也在為這頓會餐付出力所能及的勞動,並借捕撈隊的這堆篝火暖和自己的身子。

“在鮑加尼達村逗留過的有各種各樣的人,但從來沒有一人罵過孩子是吃白食的,把他們從篝火旁趕開。不,從來沒有過這種事。相反,盡管有些人在其他地方、其他時候是個凶暴狠心不近人情的漢子,但是在鮑加尼達村這個天地裏,他們也會沉浸在一種溫情厚道的情緒裏,自己也覺得心靈高尚了起來。”

說什麼呢?說他們富,隻是相比較我們而言的。是說他們在那個年代,隻是沒我們窮得極、狠和凶惡。所以他們就比我們溫情,就令我們羨慕,眼饞心熱。

還不僅如此!你再看看人家的道德、禮教、涵養、文明,這樣的大鍋飯,多少人圍著鍋呀?有領導,有工人,有壯年,有老年,大家也都饑著,盼著一天裏能喝上這樣一碗湯,吃上這樣一塊肉。因為他們也是幹的體力活兒,早出晚歸一餐飯,撐船撒網出了力。這一餐飯也是頂頂重要的,“是對白天辛勤勞作的最高獎賞”,“是對流汗出力的神聖愉快的慰藉”,“是延年益壽的欣悅的享受”。

好,人人看重的這麼重要的三餐集一頓的一餐飯。大人們都不動。大人們來了,收工了,“和著沙子洗去手上的腥氣,脫掉筒靴在河水裏涮去肮髒”。他們回來還是不動。他們為什麼還不動?鍋裏湯好,肉熟,他們還等什麼?

我的親愛的小夥伴們呀,中國河南山東交界處洑城公社董桑莊的兒時的小夥伴們呀,你們猜猜,他們大人們為什麼還不動?

你們猜不出來吧。你們永遠猜不出來的。

你們猜不出來,隻有我來告訴你們。

你們可千萬別吃驚,你們可千萬別跳高子罵娘。

罵娘也是罵咱們自己的娘,跳高摔下那更是心痛!

我告訴你們:他們那是等小孩子們先吃先喝。並且還不是狹隘意義上的自家的孩子。那還是廣大廣泛意義上的孩子。

是孩子都可先喝,先吃!

是孩子都要先吃,先喝!

你們相信嗎?這是人家國家民族的禮教規矩,世代傳承!

不信,你就看原著中是如何說的:

“小孩中的‘小白鮭’挨上第一名。他果真像一條夥著大群洄遊、總共沒有手指長,然而卻鮮美可口的灰色土棍小白鮭。他一手緊緊捏住一小塊四周都啃過的麵包和一把咬得齒痕累累的木勺,另一手把一隻凹凸不平又有好多裂縫的搪瓷碗端在嘴邊。

“小白鮭像拜神似的雙手向天舉著,他個子比鐵鍋矮,手裏托著隻碗。他還不及鐵鍋一半高。

“但聽得當班的炊事員一聲吆喝:‘好哦,人小肚子大!’勺子在鍋裏劃了個半弧形,一大塊魚肉就倒進了小白鮭的搪瓷碗裏,小家夥捧碗的小手不覺一沉,一個忘情,鼻涕又從鼻孔裏掛到了嘴唇上。

“‘捧住!使勁捧住!’那些十分耐心排在隊伍中的夥伴紛紛給他鼓勁兒。

“‘別來教訓我!’這個強脾氣的小幫工輕聲嘀咕了一句,一動也不動,等待勺子第二次伸進鐵鍋。值班員果真提起勺子,在鐵鍋裏撈了些碎碎兒、蔥花、浮油,倒進他的搪瓷碗並照例說道:

“‘哈,走運的小夥子!哈,這一回交上好運啦!鮮味兒全給了你啦!吃下美味兒,包你靈巧得像條魚兒!下一個!’

“給魚湯香味弄得懵懵懂懂的小白鮭一聽說‘這鮮味兒全給了你啦’,立即把注意力移到腳尖上,可別絆上什麼東西摔倒了。他趿著雙破靴,在沙土上一小步一小步挪動著腿,朝捕撈隊的長條木桌走去。滾滾的魚湯燙手得厲害,但他熬著痛,怎麼也不讓這一碗珍饈潑灑到地上,這碗湯他是千盼萬盼才盼來的,盼得他這副嬌嫩的、還耐受不了饑餓的孩子的柔腸都痙攣翻轉了。孩子的嘴巴裏滿是口水,他像一隻饞嘴的小野獸似的急於覓食,想喝一口這滾燙的湯,啃一口麵包……快點,快點,能一下子就走到桌子跟前就好了!然而湯碗燙得厲害!哎喲,燙得都捧不住啦!要掉下地啦!”

這還有啥說的。可憐我這支禿筆,再也寫不出詞能達意的話來。我隻能說,還是人家那裏好,咱要眼氣得哭那就快哭吧。咱們為屈辱哭,為不公道而哭,為人家不把咱們當人而哭,為祖輩人不講理製定的臭規矩而哭,為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咱不如人家而哭,為咱的爹爺祖輩先人不如人家而哭,為我們大鍋前排隊隻有看大人吃喝而自己隻能喝鍋底泔水而哭……咱這是什麼爹爺呀,看看人家那爹爺,咱這是什麼祖宗呀,看看人家那祖宗!

咱們哭。哭完了,就從咱們這裏閘住吧。改改這規矩去,學學人家的父母和街坊鄰居去,善待孩子,善待無助之幼小。現在日子已過好,我們應該這樣。以後如果再挨餓呢?還有災難和挨餓呢?我們也應這樣,堅持這樣!再多一口地給孩子。也不為什麼,就為從我們這一茬真理發現吧,天地良心歸位吧,以免再在孩子麵前,一茬一茬長大的後輩麵前,心虛心虧,耳熱麵臊。

“就要脫手啦!孩子在掙紮,他眼裏噙滿了淚水,身子搖搖欲墜,湯碗眼看就要落地……

“‘快給我!’

“卡西揚卡!鮑加尼達村裏所以要有卡西揚卡,就因為她對所有的人都會及時幫上一把,雪中送炭。這會兒小白鮭跟在卡西揚卡身後,緊邁著兩條彎彎的小腿,嘴裏似乎還在默默念叨著:

“‘可不能打翻!可不能打翻!……’

卡西揚卡把碗擱到桌子上,把小家夥安頓在座位上,然後抄起圍裙下擺,給他擦去鼻涕,嚴格吩咐道:

‘吃的時候別著急!湯燙嘴,一口一口喝,麵包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要不後來就沒東西好就湯了……’”

“可不能打翻!可不能打翻!”小孩不僅能優待居先,還有大姐姐們的嗬護和照顧。卡西揚卡就是這樣的大姐姐,大人眼裏懂事的大小孩兒,小孩眼裏可親可敬的小大姐姐。看到沒,隻要理正,社會風氣就好。隻要風氣好,人心就純白,大人心,小孩心,都一樣純純淨淨地白。

“吃的時候,大大小小孩子起初還保持著溫文爾雅的樣兒,然而沒過多久就吃得忘情起來。但聽見匙子碰碗的叮當聲,咻咻的鼻息聲。隨著熱騰騰的魚湯下肚,一股暖流向五髒六腑蜿蜒伸展。匙子雖然不大,但一舀就是兩塊,倒挺得心應手的。

“成年漢子都在逗孩子們,紛紛說道:‘不管你是哪號人,反正肚子不饒人!’‘吃吧,小兄弟!要吃就得吃個夠,不到脖子不罷休!’

“與此同時,狗在沙灘上吃完投給它們的死魚以後,已悄悄溜到桌子底下,根據靴子的式樣和人身上的氣味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小主人,用那濕漉漉的鼻子尖碰碰主人的膝蓋,暗示說,可不能把它忘了。鮑加尼達村從來就有這麼個風氣:坦誠相處,友好無間,不但人與人之間如此,而且人與狗之間也是這樣。一根根的魚骨,一塊塊的魚翅,啃過的魚頭,陸續從小主人的嘴角掉到了地上,狗照單全收,一麵咿唔咿唔地輕聲哼哼。而漁夫們對這麼個不合規矩的事睜著眼睛隻當沒看見。”

什麼是社會主義?這就是社會主義?什麼是共產主義?這就是共產主義!什麼是“三個代表”?這就是“三個代表”!什麼是精神文明?這就是精神文明!什麼是以人為本?這就是以人為本!(不問號了吧?清楚了,肯定的!)什麼是和諧發展?這就是發展中的和諧!(不問號了,清楚的,肯定的!)

我文化水平很低,中學剛剛讀完。我知道的,上述的話其實沒有水平,非常的膚淺。但我又真的說不出更深奧的話。所以隻能白話淺說,讀者諸君,望能諒我。但真佛都說家常話呀,馬列主義很樸素呀。

讀中學時,寒假放學。村會計讓我幫其核算全村人均養羊之數。我大膽用了人均“1?郾5隻”。村會計公布時,全村人愕然。不知1.5隻為何物。村會計說,他也鬧不清,是聽我說的。我隻好向老少爺們、街坊鄰居耐心解釋。解釋了半天,終於說清,但也差點挨了叔伯們的耳刮子,破鞋底。一齊動怒曰:這孩子咋把書都念到腚溝子裏去了。不就是兩個人劃三隻羊嗎?剛識仨字糊弄起鄉黨來了,這往後還了得。1.5隻,這是人話嗎?再說了,羊還能半隻著養哩?

從此以後,我還敢再說虛話嗎?

不會說虛話,是被鄉黨們嚇的,從小嚇的,時間長了,就是養成。及至到後來,進了機關,需要說些虛話、台麵話、門麵話、書麵話、空心話時,反而任怎麼也學不會了。我是曾在省級軍級大機關裏當過幹事、秘書的,所寫材料基本上得不到領導滿意。有時勉為其難,熬心熬肺,黑天白日地寫好了。領導一看就煩:這也叫材料,這是你寫的。這誰不會幹,要這樣寫要你們秘書幹事幹什麼,叫司機也能兼著辦,邊開車邊說道就行了嗎?叫保姆也能兼著辦,邊做飯或打掃衛生順著口嘮叨不就行了嗎?

還作家哩?我看你們鄉黨說的一點沒錯,你那書真是讀到屁股眼裏去了(他沒說腚溝子,看來領導畢竟有文化,文雅)。

看看,一個從這頭罵,一個從那頭批,我可真是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