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2 / 3)

有的人這個時候會莫名地眼淚汪汪,有的人這時候忽然心裏發虛、沒底,慌裏慌張。

這又是什麼意思?這是悲喜交加,一時刻我們農人情感的真實流露。難對外人言的,說了你也不知道。

還得再靜一會兒。讓抽煙的磕掉煙灰,讓情感浪漫的再醞釀下情緒,醞釀那股酸味。怕什麼,煮好的粥還能跑了不成,到口的食還能駕翅飛了不成?

看看,多懂事的孩子,連他們也都乖貓樣不再出聲。他們也學會了大人樣,大眼小瞧,小眼迷怔。

粥呀,都是鍋裏那粥鬧的,都是為了一碗粥,一碗飯。小孩子們才不傻哩,這時候誰去犯錯誤。吱聲就是犯錯誤,破壞了大家的好情緒,看不一腳踢你出場,看不眼巴巴饞死你個龜孫。

如果因這吃不上到口邊的飯,那可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的事。拴繩上吊,紮脖子跳井(頭朝下跳井叫紮脖子跳,是真跳,頭朝上腳朝下直跳,那叫假跳井)去吧你,小夥伴群中也會因此笑死你,笑話死你。

所以孩子們也不出聲,都很懂事,乖得小狗小貓樣地讓人心疼。

這還有啥說的,孩子都乖到這份上了,就真是隻貓和狗,也是剛出懷的小崽兒,不惹事不添亂,您就可憐可憐吧,還都是你們的孩子,你們的兒孫——可憐可憐,有大人們一碗,也給我們留一口,父母爺輩、叔伯大娘、嬸子少奶奶們——可憐可憐,行行好,都是您的兒子、孫子、侄子晚輩——可憐可憐……

……可以了。到時候了。任何事情都有過程,管你簡單複雜,管你時長時短,該了的都得了,到時候就了,想不了想了的都得了。該喝粥了,謝天謝地,老天爺拉肚子瀉天瀉地呀,謝天謝地,是時候了,再不喝粥粥就粽了,再不喝粥粥就糨了,粽一起糨一塊就不好喝了。於是謝天謝地,終於喝粥,喝粥開始。隊長站起來,狠心將最後一口煙吸下肚,兩隻破鞋從腚下抽出來,嘭嘭啪啪拍灰拍土,拍完,穿上鞋,再拍掉手上的灰土,就撈起了鍋邊的大馬勺。

大馬勺烏黑,小盆兒大,手中有個把,挺好使的,隊長就用這家夥盛了粥分,你一勺,他一勺,先分壯勞力,再分長輩人,隨後是婆婆媽媽,姑子媳婦,老少奶奶,這是第一輪。第一輪粥盛完,其他的都不說,滿滿的粥鍋,一下子下落將半。我們小孩子們非常地心疼,心驚心跳。他們不會再來一輪一下子盛完吧,我們想。但隨後也就心安了,他們不會的,年年都不會,今年也不會,今年還會剩。我們不急,我們心裏急,麵上還不急,有模有樣地看著他們喝,同時為那如雷的喝粥聲叫好、祝福。

父母們,好好喝。

爺爺,奶奶們,好好喝。

叔伯們,好好喝,嬸子大娘們,好好喝。我們看著你們哩,在心裏祝福你們哩,為你們的一片聲兒叫好呢,你們好好喝,慢慢喝,不急,不急,別燙著嗆著,別噎著嗝著。吔,咋恁大聲呢,這可真像閃電打雷,這可真像石磨空轉……

吔,吔,你們也多少注意點自身形象吧,爺爺奶奶父母們,也別太猴急,起碼不能比旁邊人家的父母爺爺奶奶們急,俺可不願意在小夥伴們中間丟人,俺雖然年紀小,也丟不起那個人。小夥伴們可都心明眼亮肚裏清,都眼睜睜看著、比著呢。

在我們思量的當兒,時間不長,第一輪的粥就喝完了。也沒見燙著誰,大人們的皮肉老,不怕燙,也沒見噎著誰,隊長在分粥前采取了安全措施,往粥裏放了點草節棍。

哦,隊長,隊長,生產隊長,您作為地方首長、一級領導,我作為您治下的臣民,今天在這裏要說句公道話,以示我對你們的感激和懷念之意吧。我覺著,能當一個生產隊長真是不容易,他們起早貪黑,他們幹活出力不說,單就那工作方法、領導經驗也是很有水平和藝術的。比州縣府乃至中央部長也差不到哪裏去。況且,他們的方法和經驗多有創意,貼近實際,具體管用,靈驗無比。我後來也當了個小官,並且在部隊裏帶過士兵。作為排長、連長帶兵野營拉練,隻要沒水洗手,我還是照樣集合,喊口令:“同誌們,起立,看我的動作,拍拍手——吃飯,一、二、三——”

拉練,訓練,有時要急行軍,戰士喝水怕急了,我兜裏隨時裝把幹草節,幹草葉,幹草棍……熱急,涼水,又都是十七八歲毛頭小夥子,喝水時千萬要注意,會炸肺的——

雪地裏蹲,濕地裏坐,可不顧軍容風紀,脫鞋墊屁股,也是隻有我那個部隊裏才有,也是我當領導的那三年,五年——

這都是誰給的,跟誰學的?實踐出真知,跟俺生產隊長學的,小時都會了,他們教會的。應該感謝他們。

……喝粥。第一輪喝完,盛第二輪。

第二輪盛,還是先勞力、長輩,嬸子大娘婆婆媽媽,我們小孩子的呢?你們真不會一下盛完吧,大人不記小人過,況且我們沒犯錯。你們總會留下點吧,留下小半鍋,不然留下個鍋底也行啊。不夠我們加點水,加水後讓隊長攪和攪和——

但第二輪盛完,喝粥就基本結束了。生產隊的馬勺夠大的,再大的大肚漢兩勺下來,沒有不飽的。再是飽不飽也就這樣了,眼看鍋已見底,再不飽也沒道理。誰還能給你分三輪,出了點力,拉了晌犁,也不能這樣貪得無厭,分三輪刮破鍋也不夠了還能真砸鍋賣鐵去?那就待明日吧,明日如果還拉犁,還煮粥,那就明日喝。明日不拉犁,不煮粥,還有明年哩。其實細想細算也不是吃的別人的,也不是吃的他隊長的,終究還是自己吃自己,自己打下的糧食,原來就是自己的——狗子舔雞巴自己吃自己,多貼切的比喻呀——大人們飽食後,穩住了神兒也會明理明義思思謀謀著想……

說了這多,囉裏囉嗦。還是沒歸正題,我們小孩家還空著肚子哩,水米沒打牙,還沒喝到粥哩。峪叢同誌,你這個王八蛋,真是個狠心賊,陰心漢,東拉西扯就是不寫我們喝粥,就是不讓我們喝粥,讓我們急,讓我們饞。你非要把我們急成顛屁股猴?你非要饞出我們肚裏的蛔蟲?再說了,你為什麼這樣?你不是也和我們一樣嗎,也曾經和我們一樣嗎?也前心餓到後背了,也小腿肚子抽筋了,也表麵上乖孩子裝老實,實則心裏毒,心裏罵,把生產隊長的祖宗,把周遭叔伯爺嬸奶的祖宗,甚至自己的親爹爺娘老子的祖宗罵了十八輩,另加十八遍。

你為什麼這樣?

你給我們說說?

是呀,我親愛的小夥伴。我之所以這樣寫,這樣拉著長地囉嗦,自有我的道理。我現在就掏心窩子給你們說說吧。我之所以叫你們多餓會兒,叫大人們先喝,叫老人們先喝,叫婆婆媽媽先喝。這一是事實,事實勝於雄辯,不敢更改瞎說。墨寫的謊言決掩蓋不住血寫的事實,就是朱砂、金粉寫的謊言也不行,別說掩蓋住“血”寫的事實,連“餓”的事實也掩蓋不住(當然血和餓也連著,殺人見血,餓死人不見血)。你說我還能歪寫到哪裏去,還敢昧良心曲寫到哪裏去?和你們一樣,我挨過餓,嚐過挨餓的滋味,多不會忘,不會忘本,更不敢黑心昧良心歪曲事實。不僅如此,我之所以這樣囉嗦,把咱們挨餓的時間拉長,把他們喝粥的過程拉長,讓我們看著他們喝粥他們香,我們眼饞我們餓的時間和過程都拉長,自有我的道理。我這是為你們也替我自己出氣哩。我親愛的小夥伴們呀,不管你們現在在哪裏,是富得流油,還是窮得光蛋。我告訴你們,你們都不要忘,不要忘記那挨餓的年代。肚子挨餓還是一回事,無非是腿軟沒勁點,頭腦發昏點,眼發花點,扶著牆根走水腫肚子露青筋點,但這還不是苦。真正苦的是屈辱,是心靈的創傷,心口裏的痛,是世道的不公,是道德的淪喪,是禮教的邪惡,是烏七八糟衛道士們的正話反說,歪理正講的所謂理論的霸道和猖狂。明明是歪理,他偏正著說,明明是狗屎,它偏說點心有點香。

親愛的小夥伴們哪,同樣的喝粥,同樣的場合,同樣的時間和年代,全世界五大洲四大洋沒有哪個國家哪個地方的粥是這樣喝的。隻要是人的地方,不管哪個民族黑白亞麻黃,粥都不是這個事兒、理兒、法兒喝!!

他們一輪喝光二輪喝,

他們壯年喝完老年喝,

他們婆婆媽媽,嬸子大娘少奶奶喝,

他們就是不讓我們幼兒娃娃們喝,

他們就是不讓他們的孩子喝,

我們在他們眼裏連隻狗都不如!

我們在他們心裏連隻貓都不如!

我們豬不如!屎殼郎不如!

他們還在理!在禮!在道!

他們還說教!理論!登堂入室!冠冕堂皇!

他們以為他們都是應該,都應該這樣。他們的爺爺的爺爺祖輩百年千年不改樣。他們不要孩子,無視孩子,餓孩子,棄孩子,烹孩子,食孩子卻永不知救救孩子的“先輩理兒”是多麼地無恥、無道、下流、三濫……

不要孩子,誰來捧你們的骨灰盒?

不要孩子,誰挖坑埋你們入土下葬!

還要求哭天嚎喪,還要求九跪十拜,

還要求孝盆摔碎,還要求披麻戴孝……

……

(夠了,披麻戴孝人人知道,九跪十拜也能知道,孝盆摔碎要解釋一下,我們那裏死了人,出喪時,孝子——當然是男子,要摔孝盆子的,邊哭邊嚎邊摔,當眾摔,當街摔,摔得越碎越好,起碼要八瓣——)

他們的理兒錯了,錯得太遠沒譜到爪哇國去了。我們的祖宗於我們有恩有惠有典有教,有蔭澤庇護,但也有劣性毒害,冥頑不靈,爛泥淤深,茅廁惡臭。我告訴你們,小夥伴們,這粥的喝法應該是我們先喝,他們後喝,他們讓著我們喝才是正理。他們欺負我們,蒙蔽我們多少年了,你們知道嗎?

好!你們中間可能有人知道。知道了不說,在心裏窩著。有的不知道,自然無從說。無從說起,連想也沒有想過。還有的呢?知道了想說而不敢說,說了怕惹禍,因為“大人們”永遠有理,他們還掌權,他們說了算,大人們永遠還比孩子多——

但,不怕的,這回我先說。長江後浪推前浪,理兒一波是一波。總有人得說,總得有人說。不知便罷了,知道了就得說: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張口時就張口哇。怕什麼,說說話還能犯法,張張口也能砸鍋?如果是這樣,也沒什麼怕,出事也是那點事,鍋破咱還會鋦鍋。(鋦鍋,打幾個扒釘,抹上點灰土油泥即成,開始漏水,用幾天就不漏了,隻要啥事肯湊合,天塌下來也能過——)

好,不再多說。我給你們找一個喝粥的範例,看人家那粥是怎樣喝。人家離我們還不遠,就在北邊是鄰國。年代也是那時候,還是社會主義老大哥。

好,在介紹人家喝粥之前。我們那場粥還是先喝了再說吧。雖然少,雖然是鍋底子,雖然加水稀釋了,有如泔水帶涮鍋。但那裏麵還是有米有豆的,也不是太稀。況且還得憑良心說話,隊長給了我們足夠的分量,每人半馬勺。有的家長們碗底裏也終於虎毒不食子地——給我們留下了點“根兒”,雖然很淺,雖然不多。

況且,人生識字憂患始,不知不為過,不知少難過,不難過。我們那時都還沒有讀書識理,也不知道到底該咋著。(不知理,咋去爭理,沒有理不知理咋敢像現在這樣亂說)我們連湯帶水帶“根兒”喝得小肚滾瓜圓,拍拍水音甕音皮鼓音兒,我們就心滿意足。我們還非常地快樂,歡樂,歡樂,快樂,歡樂,歡樂,歡樂,快樂,快樂,快樂,我們還唱起了自編加篡改的歌——

歌曰:

天上布滿星,

月牙兒亮晶晶,

起早去拉犁呀,

困不把眼睜,

……

熬到大天亮,

熬到太陽紅,

生產隊裏大鍋飯呀,

把俺的小肚兒撐。

……

其實,那時也真的挺快樂的。歡樂的。

——我們的大鍋飯,徹底地算“吃”完了,現在說人家的。人家的比我們的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天上的是人家,地上是咱的。人家的理兒也對,所以人家吃著更順心。人家的作者自然比我這禿筆力道勁道味道,人家寫得也好,看著也舒心。但他們的大鍋飯,過程也是挺長的,怎的?也囉嗦。我不怕犯忌,抄來與你們共享。能否這樣抄?稿費算誰的?屬不屬剽竊?我才不管呢。因為我是非要寫要抄的。因為我覺得好,覺得原汁原味抄來,才有比較,才便於說服。不然誰會相信,你們還以為我中國月亮外國圓呢,崇洋媚外當漢奸呢。不是數典忘祖,不是胡編亂造,不是為了稿費,不是瞎說八道。這樣好不好,折中一些,下邊這段我不要稿酬行不,我算白抄免費行嗎?再不然,文責自負,誰說我剽竊,我當麵去向維·阿斯塔菲耶夫老人道歉,路費也不用你們出版社拿,算我自費出國,掏腰包買去俄羅斯機票——

“值班員並不參加鮮魚交接工作,停泊後他便離船上岸,點燃起早就堆放在鐵鍋下麵的幹柴。斫碎了的小木片很快就引上了火,一點兒煙也不冒。黃黃的火舌舔到木片上猶如舔著白糖一般,火焰先是灼焦了劈柴的表麵,接著就劈劈啪啪地齧噬起來,火焰四麵八方從木柴的縫隙裏躥出來。當班的有那麼一兩分鍾徑自蹲著身子,抽著自製的卷煙,疲憊地瞅著火苗,完全忘掉了他眼前的職責。後來他晃了晃腦袋,探視了一下注滿水的兩隻大鍋。但見其中的一隻鍋麵上漂著玉桂,底下一點一點黑色的則是胡椒子,它們在一堆還沒有化掉的鹽巴映襯下非常顯眼。這不過是第一道作料,使魚湯鮮美可口的真正調味品要到晚些時候方始下鍋。”

這是當時的蘇聯老大哥的大鍋飯。看到沒,有專門的“值班員”,不是夥夫。值班員?多雅的名號和稱謂,像吃國糧的公家人。

燒的什麼?幹柴,幹劈柴。柴火熬湯香呀同誌們,這我們都知道。可人家那裏才是真正的地大物博。人家還加了一條,人口少。地大物博人口少,就該著人家富裕,吃香。再加上人家不用樹木大煉鋼鐵,本來多,又不浪費,所以人家能燒上劈柴。我們那裏不能,本來不多的幾棵樹,(樹不嫌多,嫌錢多也不能嫌樹多,樹再多也不夠,我們還願它多,還嫌它少——)大躍進煉鋼鐵時都砍完燒完了。其實也沒怎麼大煉,煉了個把月,燒出些灰不溜秋的炭炭渣渣,再沒了樹砍柴燒,就熄了爐,滅了火,該幹啥幹啥去了。還是人家外國人有福氣,同樣的社會製度,同樣的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大家庭,可人家開頭就不一樣。人家燒得起大塊頭幹幹的木柴,鍋裏還先放了玉桂,還有調味的胡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