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圭峰宗密——重立經典之權威(1 / 3)

在淨土宗史中,圭峰宗密一向不太被重視。因圭峰為華嚴五祖,又是禪宗荷澤嫡傳,與淨土並無宗脈關係。終南山圭峰草堂寺

但是,若從禪淨合一的角度看,圭峰宗密卻是一非常關鍵的人物。禪宗由不可一世、否定一切的“教外別傳”,回歸於持戒禮佛、坐禪讀經之傳統,其轉折,起於圭峰宗密。

這兒,作為對前文描述禪宗宗風宗旨發生之必然性論述的補充,有必要集中談談禪宗的一個與生俱來的矛盾以及它對禪宗發展的負麵影響。

追求宇宙人生的真諦,乃是所有宗教和哲學的天然使命。而把以人類認識形態存在的“真諦”(即主觀的“真知”)與本體性的“真諦”(哲學家的“Being”、“客觀真理”、“道”;神學家的“上帝”;佛教的“第一義諦”)區分開來,把後者置於前者之上,而視之為唯一追求目標,乃是南中國文化—魏晉玄學—達摩禪—曹溪禪一脈相承的特色。而當南禪五家把這一特色推到極端,作為“教外別傳”之宗門標誌的家徽時,他們陷入了一個不可解脫的矛盾之中——如何證明!

真理的標準,就源泉而言,是自我設立的。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不同信仰的人們有著絕然不同的真理觀,即是真理(之內容)自我確立的強證。但真理的存在形式,從而真理的運作、證明、把握,則必須是他在的、客觀的、人人能具體對照的。人們首先把自己對宇宙人生之真諦的把握信仰化,這就是真理的內容——真、善、美、聖;然後又把自己的信仰對象化,於是就有了客觀的、可見可行的真理標準。特定時代文化的人們,就是以具體的價值(觀念)體係去衡量自己和他人的行為,凡附合的,就是真的、善的、美的、聖的;反之,則是假的、醜的、惡的、邪的。這是一麵巨大的鏡子,妍來顯妍,醜來顯醜,人人平等;這是社會的最高原則,不容懷疑,無可爭辯,人人服從;這就是社會生活統一性的根本理由。

而今南禪把一切外在的權威悉數推倒,全部銷歸自性——不立文字、不讀經、不禮佛、不說破,他們實際上是要掃除那客觀外在的、可見可行的真理標準——載於佛經、行於傳統。他們認為,真理隻能自我證明,這是一種體證,“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任何人也無法參與,無法代替。自我肯定的結果,禪師的自信心、原創性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鼓勵,但他們卻必不可免地失去了——統一性。

當你一腳踢倒瓶子時是體悟了佛法大義,為什麼我扔掉頭就不是成佛境界?憑什麼說你看見紅日西沉所悟,就比我看見涉水倒影所見更高明?當我豎起一根手指時,你說我是假冒作家,要砍掉它,但很多人卻因之大悟,滿載而歸,到底這根手指該有還是該無?趙州和尚今天說“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坐”,明天答人問“如何是佛”時,卻再三說“殿裏底”。他可以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為什麼我不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結論: 隻要自己肯定,誰也插不進半句閑話!

當達摩禪倡宗說俱通時,東山禪尚定慧雙修時(一麵是“密來自呈,當理與法”,一麵是以坐為禪,非坐不可),甚至曹溪禪創定慧合一時,那外在的、對象化的、可見可行的真理標準還沒有被徹底推翻,隻不過為了更強調佛境的內在體悟,把天賦的、人人可以執行的真理評判職能,限製到僧團內部少數高僧中間。

慧能以後,一麵是禪宗的勃興,風行全國;一麵是“教外別傳”的宗旨完全成熟;統一性失落的矛盾,開始漸漸尖銳。“一代一人”的局麵真正被“分頭並宏”所取代。從神會北伐,與神秀門下鬥爭正統,南北對峙開始,到禪分五家,門派林立,淩駕於一切之上,絕對權威的宗祖沒有了。隻要有一個山頭,隻要有一有力的護法,隻要有相當的機緣,任何禪師都可以開一宗立一派。這時,統一性失落的問題,終於與名位權勢的爭奪劃清界限,純粹地表現為教理、宗旨、宗風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