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1 / 2)

走到客棧,平安看見哥哥和譚墨閑正站在二樓欄杆處,便上去。譚墨閑看見了賀平安後麵的陸沉,抱拳道,“見過王爺。”陸沉點頭。賀溫玉問陸沉,“王爺打算何時回京?”陸沉說,“沒這個打算。”賀溫玉微微蹙眉,“王爺還知道如今京城是何態勢?”“不知道。”“朝政積壓,中書省毫無作為,軍隊派係相爭,王爺真不打算回去了?”陸沉道,“吃完飯再說。”“等一下。”賀溫玉快步回到屋裏,拿出厚厚一摞折子,“這是下官寫給皇上的折子,先請王爺過目。”陸沉接過去,隨便翻看了兩眼,什麼也沒表示,回頭對平安道,“下去吃飯吧。”“哦。”平安望了哥哥一眼,和陸沉下樓了。一個方桌可以坐四個人,陸沉剛坐下,就看見賀溫玉在自己對麵坐下了。譚墨閑也跟著坐。陸沉悶著頭吃飯,賀溫玉垂著眼睛,把這一年朝廷的形勢都講給陸沉聽。全都講完了,陸沉一句話也沒說。氣氛十分尷尬。賀溫玉又說,“其實……所有問題都可以歸結為西夏態勢不穩。由於朝廷去年的稅收一半都投入到西夏邊防上去,其他方麵的財政漏洞便逐漸顯露出來。朝政如今是靠著譚相公與劉相公勉強支撐,但是西夏邊防問題如果一直不解決,終有一日,財政會被拖垮。”陸沉喝著粥,依舊不理賀溫玉。“而如今,軍隊派係鬥爭嚴重,對於出兵西夏始終不能達成一致意見……唯一可以穩定局麵的大概就是晉王您了。”賀溫玉望著一直不理自己的晉王,“嗯,出兵西夏不過一年的事。西夏一旦平定下來,其他事宜譚相就可以處理了,到時候……到時候,王爺可以再回金陵來。”賀溫玉說完望了一眼正在一口一口認真啃油餅的小平安,總有一種自己把弟弟給賣了的感覺……陸沉忽然抬頭對譚墨閑說道,“過完年你隨我去一趟西夏。”“哈?為啥是我?”一直在看熱鬧的譚墨閑不知道怎麼就牽涉上自己了。“你去過西夏,應當最了解情況。”陸沉道。說完,陸沉飯也吃完了,拉起嘴裏還叼著油餅的平安就走。譚墨閑默默望著晉王走遠,不甘心道,“又要去啊……西夏好無聊啊……”賀溫玉說,“我陪你去。”譚墨閑看著賀溫玉就突然傻笑起來了。“你笑什麼?”賀溫玉道。譚墨閑拍拍賀溫玉的腦袋,“我這是欣慰啊,我們家溫玉越來越通人性了。”賀溫玉麵無表情地掃開了拍著自己腦袋的那隻手,“說得我好像不是人一樣……”陸沉和平安走在大街上。想起自己再過一個月就得去西夏,陸沉對平安道,“你那個哥哥真難纏。”平安道,“我哥哥要不是這麼難纏,你早就見不到我了。你不是問我怎麼活過來的嗎?就是我哥把我給挖出來的。那時候還是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然後,平安就給陸沉講了自己是怎麼活過來的。故事要從陸沉離開京城的那天講起。賀溫玉被趕出了晉王府,一瘸一拐的走回到自己的狀元府。他是狀元,這一年沒少拿俸祿,除了宅子是皇帝賜的不能買,賀溫玉把自己能籌到的錢全都拿了出來,雇傭工,來找弟弟的下落。除了詢問和軍器監有關的人,賀溫玉還帶著人把京郊幾個墳場都找了一遍。始終找不到有關賀平安的蛛絲馬跡。等到快過年的時候,傭工們都回家了。大過年的天天去墳場找人,晦氣。給多少錢也沒人肯幹。賀溫玉隻好自己拄著拐去找。除了尋找弟弟下落,賀溫玉還打聽了有關晉王的事。他打聽出來晉王的生母去世很早,而且沒有葬在皇陵。覺得奇怪,便找到當年宮中的老太監,問出了晉王母妃的墓地所在。晉王的母親葬在雲歸山上。裏離京城幾十裏遠。賀溫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趕牛車的老伯肯帶他進山。大雪封山,一半的路都是人推著車走的。總算找到了晉王母親的陵墓,賀溫玉走上前,就發現旁邊靠著的一座新墳。擦幹淨厚厚的積雪,指甲撫在冰涼的石碑上,撫到了“平安”兩個字。連那碑都不想看了,賀溫玉頹然坐在雪地裏,把臉埋進袖子裏。山風吹入鬆柏林,他就這樣坐了好久。駕牛車的老伯問道,“公子,走不走?”賀溫玉愣了好久,抬頭對老伯道,“你能不能……和我把這個墳挖了。”老伯看著賀溫玉眼睛都紅了,問道,“公子,你挖人家的墳做什麼?死者為重啊。”“他、他……是我弟弟。”最終,賀溫玉又同那老伯一番解釋。後來老伯認出來他是狀元,才相信。從牛車上拿來鏟子幫忙。挖了半天,總算看見了棺材蓋。老伯問,“怎麼辦?”賀溫玉說,“抬回去。”棺材很普通,也沒有什麼隨葬。因為陸沉不相信鬼神,無論是自己的母親還是賀平安,都僅是按照一般百姓的規格葬下。這樣反而不至於遭盜墓賊光顧。賀溫玉與老伯把棺材抬到牛車上,又一路運回狀元府。棺材停在正堂。賀溫玉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才下決心打開。很一般的木頭,拿著小刀便能一點點的撬開了。撬開棺材時,沒有聞見黴味或臭味。賀溫玉屏住呼吸,往裏看,僅是看見一層厚厚的白色緞子被。長呼一口氣,硬著頭皮把被子揭開。被子已經凍硬了,發出哢哢嚓嚓的細碎聲音。然後,賀溫玉便看見了蜷成一團的白色……僅看了一眼,便背過身去。他不敢看。過了好久,定了神,又走上前去。慢慢往棺材裏望。賀溫玉覺得自己什麼思想準備都做好了。但是當他看見棺材裏的弟弟時,還是愣住了。賀平安蜷在棺材裏,完好如初,就像睡著了一樣。賀溫玉突然覺得自己的弟弟沒死。他把賀平安從棺材裏抱出來,雖然整個人都像石頭一樣硬,但是賀溫玉就是覺得他好像還活著。懷著一絲希望,下了決心去找郎中。結果郎中看了一眼就搖搖頭,“死了。”“可是都一個月了,人要是真的死了的話早就朽了吧。”“不至於,今年冬天冷。”“不對,不是這樣的。”賀溫玉搖搖頭,他總還是抱著那點希望。最後郎中說道,“公子要是真的覺得人還活著,便換一個郎中來看吧,老夫是無能為力了。”後來,賀溫玉又換了好幾個郎中來看,都告訴他人已經死了。再後來,大家都傳言,自從出了獄,狀元爺的腦子就不正常了,天天抱著弟弟的屍首,非說是活的。已經沒郎中肯去看賀平安了,賀溫玉仍不死心。他剝了賀平安的衣衫,把人泡在熱水裏。人一入水水很快就涼了,賀溫玉覺得蹊蹺,便連續不斷的加熱水。泡了一天,原本僵硬的人躺倒在了木盆裏。賀溫玉慌忙再去找郎中,郎中把把脈,搖頭道,“還是死了啊。”賀溫玉不信,“原先他還是硬著的,現在軟了,應該隻是昏睡了。”郎中歎氣道,“賀公子那你自己來摸一摸,氣已經沒了,脈也沒了。你見過沒脈的人嗎?”賀溫玉道,“那他為什麼……一直像睡著了一樣。”郎中搖頭道,“這老夫就不知了。”後來,賀溫玉每天都把賀平安泡到熱水裏,晚上抱著賀平安一起睡,用自己的體溫把賀平安暖熱。但是賀平安的身子始終很冷,反而使賀溫玉染了風寒。這天,賀溫玉路都快看不清了,搖搖晃晃的去燒熱水。一跟頭摔在了台階上。臉埋在雪裏,就再也沒起得來。也就是這天,譚墨閑回來了。他已經聽說賀平安死了。趕緊跑到狀元府,卻看見被埋在雪裏的賀溫玉。譚墨閑把賀溫玉抱起來,又叫了郎中。郎中一邊給賀溫玉把脈,一邊把關於賀平安的事講給譚墨閑聽。譚墨閑又去看了賀平安,被賀溫玉好好的裹在被子裏,還燒了火爐。整個人仍是冰冷的。晚上,譚墨閑一口一口的喂賀溫玉喝藥,整個人還沒清醒過來,喂不進去了要靠灌的。藥順著脖子流了下去,譚墨閑去擦,卻看見賀溫玉耳垂下麵的脖子處有一點小小的紅痕。扯開衣領,從脖子到鎖骨,好幾處星星點點的痕跡。雖然快消失了,卻仍然十分紮眼。譚墨閑想了想,便明白了。喂完藥,他給賀溫玉洗澡。褪去一襲濺了泥的白衣,便是滿身的傷。嚴重的、不嚴重的,快要好了的、依舊明顯的……有些是被打的,有些,卻是屈辱的。溫熱的水蒸氣在屋子裏彌漫,賀溫玉的臉漸漸變紅了。輕顫一下睫毛,醒了過來。他看見了譚墨閑,正想說什麼,又注意到自己不著寸縷。滿身醜陋的傷,不該看的也都看見了。覺得很累,什麼也不想解釋了。譚墨閑看著賀溫玉,說道,“沒事的。”然後替他洗幹淨,換上嶄新的中衣,抱回到賀平安躺著的那個屋裏。賀溫玉和弟弟睡在一塊,他摸摸平安的手,還是涼的。譚墨閑道,“你當真認為平安是活著的?”“嗯。”賀溫玉點頭,“可能因為我是他哥哥……總之我能感覺到。”“行,那明天早上我就去找人想辦法。對了賀溫玉,你現在餓不餓?”“是有些餓。”譚墨閑差人熬了熱粥,給賀溫玉端來。看著賀溫玉一口一口喝完,把碗撤下。譚墨閑又問,“吃飽沒?”賀溫玉點頭。“吃飽了就好,吃飽了我就該教訓你了。”譚墨閑道。“嗯?”賀溫玉一愣。“賀溫玉,有些話我得跟你好好說了。”譚墨閑認認真真的看著賀溫玉。總是掛著的笑容不見了,話語也重了三分,“我走之前,明明交代了牛獄吏關照你。你在開封府大牢呆了快一個月平安都沒去看你,你不覺得奇怪?你當然會覺得奇怪,但是你放不下麵子。你是君子,君子無私。自然不能偷偷摸摸的托獄吏去看望自己弟弟。可是那時候,你說若是托獄吏去找平安了,說不定他現在還好好活著。後來皇帝親征,你身為人臣,食君俸祿,當然要直言不諱。寫了洋洋灑灑萬言書,果然使得龍顏大怒,自己被打入詔獄。進了詔獄估計你還挺驕傲的吧,早就忘了還有個為了你跑到萬裏之外的譚墨閑。你就是這種人呢,說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百姓立命。說得口口聲聲,可你知道莊稼是怎麼種的嗎?你知道這天地之大人情冷暖嗎?你說那些話、做那些事,不是為了天地,也不是為了百姓。隻是為了是自己的內心得到滿足罷了。每天想著自己是個君子,想著天地蒼生都為己任,一定挺開心的吧?”賀溫玉怔怔看著譚墨閑,“我……”“你這種人最惹人厭。”譚墨閑道。……“嗯。”最終,賀溫玉頹然低下頭,他想,是呀,自己總是這麼惹人厭。“其實……我的話說重了,我知道。”譚墨閑最終歎了口氣。“因為我生氣了。萬一我再晚回來兩天,你可能就已經死了。原本都是好好的人,就因為你的固執,害了平安,也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