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冬日。陸沉呆在江南也近一年。他打算回趟京,把賀平安的靈柩遷回來。每日替人寫信,到年終也沒能攢下幾個錢。問驛丞借了些,小歲也給他塞了些,在馬市買了匹老馬,準備上路。走到城門樓,牽著韁繩的手已經凍紅了,心道一出城就是荒郊野外了。便栓了馬,到旁邊腳店喝一壺黃酒暖身子。陸沉坐在腳店矮矮的方凳上,望見城門口圍了不少人。忽然,好像看見了賀箏夫婦。心裏有一種預感。他走近了些去看,果然看見賀箏夫婦正往城門口張望。便找路人詢問,這麼多人站在城門口是做什麼的。路人說道,“城北快驛來報的,說是狀元爺回來了!”狀元爺便是賀溫玉,一座小城出了個狀元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何況賀溫玉還是連中三元的狀元。昨夜賀溫玉在驛站休息,夜晚上路的信客就把消息帶回來了。算時間,這天晌午賀溫玉正好到。陸沉站的遠遠的看著,每個人臉上都是帶著笑的。賀箏夫婦正盼著兒子回來,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一直等到快下午,車軸吱吱呀呀的聲音駛進城,賀溫玉回來了。先進城門的是兩匹高頭大馬,一匹白馬,一匹棗馬。白馬坐著賀溫玉,棗馬坐著的竟是譚墨閑。馬停在城門口,二人下馬。賀溫玉在對父親說著什麼話,離得太遠了,陸沉聽不見。然後,跟著的馬車也駛進了城門。天冷,馬車裝的是厚厚的棉布簾。陸沉看見簾子動了一下,一個白影子忽然竄了出來。摟住賀夫人的腰,轉了一圈。“娘,我回來了!”白影子停下來,站好。還是那件圓領袍,外麵加了件小夾襖。兔毛領子掃在下巴上,臉也變圓了些……陸沉的腦子一翁。他低下頭,閉著眼睛暈了一下。再睜開眼,又看見了那個好端端的人。萬千思緒飛過,然後,就什麼也無法再想了。隻能呆呆地看著那個身影。連天和地都跟著靜下來了。他隻能遠遠的看著,仿佛那是一幅隔世的畫。他看著他又坐進了那個馬車。他猜他還是病著的。他始終沒有上去與他相認,而是跟著馬車一直走到長幹巷口。陸沉看著賀平安與父母在下了馬車,賀平安打了個噴嚏,賀夫人問他生了什麼病。賀平安嘿嘿嘿地笑著糊弄了過去。街坊鄰居都去賀家看狀元爺,庭院裏變得熱鬧起來。陸沉一個人站在巷子口。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馬還拴在腳店裏,便會去牽馬。牽了馬,回到郵驛館。小歲看見他,“陸先生,你怎麼又回來了?”陸沉道,“嗯,不去了。”打開行李放好,下午便來到捉刀館,接著給人寫信。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筆一劃地寫著字。喜和悲以及那些五味陳雜的情緒擊撞在一起,最終化為一潭深不見底的平靜。陸沉在這裏住了一年,他白了頭,他打算終老在此,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會如此平平淡淡的渡過。可是今天,他遇見了他。好好的一個人。仿佛自己去年看見的那個、葬下的那個冰冷軀體隻是夢境。又仿佛,他們的故事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他想要立刻跑過去抱著他,確定他真的是好好的。他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很多的、很多的……但最終,他轉身離去。賀平安回到家,東往往西望望。然後問自己母親,“咱們家有沒有什麼人找上門?”賀母一愣,“什麼意思?”賀平安笑著搖搖頭,“沒什麼意思。”“你這一年都沒給家裏寫過信,是怎麼了?”賀母問。“我生了場大病呢。”平安說。……自己中毒,以至於差點死了。其中牽涉太多,是沒辦法講給母親聽的。賀平安與譚墨閑編了一路的瞎話,就是希望能糊弄過去。此刻,賀箏與賀溫玉、譚墨閑正在正堂。譚墨閑對賀箏道,“在下譚墨閑,與令郎同年進士。家父讓我來看看您。”賀箏認真打量著譚墨閑,“你姓譚,令尊可是譚相公?”“正是,家父說當年在朝堂上多有得罪,其實……”譚墨閑道,“您走了以後家父一直很自責。”賀箏笑了,擺擺手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賀溫玉在一旁悶著頭,給兩個人都倒了茶。賀箏道,“溫玉,這兩天你要帶著譚公子在金陵多逛逛。”賀溫玉點頭,“噢。”看著自己的兒子和譚相公的兒子一起跨出正堂,賀箏就想起自己當年正年輕氣盛,在朝堂上與譚為淵爭鋒相對。譚為淵那時就是統領中書省的參知政事了,而他賀箏,小小一個編修。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連遺書都寫好了,每日去翰林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寫本子參譚為淵。譚為淵為首的譚黨一百多號人幾乎人人都被賀箏參過罵過。在賀箏看來,君子就該無黨。而這世間一切,也毫不能含糊,非黑即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是最後,在賀箏看來罪大惡極的譚相公,卻沒把自己打進大牢或發配充軍,僅是削了功名勒令還鄉。遺書算是白寫了。原本可是做好了粉身碎骨的覺悟的,甚至覺得那樣很榮耀。可是現在被對手放了一馬,憋了一肚子的悶氣無處發泄,隻能黯淡回鄉。過了好多年,隨著年紀增長,這口悶氣才漸漸解開。如今看著自己的兒子和譚為淵的兒子走在一起,同朝為官,成為好友,心中竟還有些豁然開朗。而且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賀箏覺得自己兒子的脾氣變好了。在家吃了午飯,平安就跑出去了。他要把陸沉找出來。京城的人都知道晉王去東南練兵了。但是有一天謝東樓卻悄悄對賀平安說,“陸沉肯定是去你家鄉了。”平安覺得莫名其妙,但是他相信謝東樓。自己的命都是謝東樓救的。賀平安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找到陸沉住哪了。他原本就善丹青,把陸沉的樣子畫出來,拿到街上去問,沒問兩個人就問出“這不是郵驛館的陸先生?”來到郵驛館,賀平安便看到了陸沉。陸沉正在幫人寫信。看見賀平安進來,望了一眼,又低下頭接著寫了。賀平安吃驚,他已經一年沒見過陸沉了。走在路上他就在想,陸沉看見自己該是個什麼模樣。陸沉以為自己死了,一直以來一定都很傷心吧。現在自己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哈哈,他估計還以為詐屍了呢。賀平安邊想邊笑,他想陸沉會不會被嚇傻呢,陸沉會不會哭呢。可是,當賀平安走到陸沉麵前,陸沉隻是平平淡淡的望了他一眼,連話都沒說。陸沉旁邊坐著一個老大爺,老大爺說一句陸沉寫一句。平安站在陸沉麵前晃了好久,陸沉都不理他。平安有點生氣了,搬個小凳子就坐陸沉正對麵,賭氣,也一句話都不說。於是,平安就在陸沉對麵悶不吭聲的坐了一下午。陸沉不抬頭都能感受到平安在瞪自己。直到陸沉做完最後一樁生意,平安還在那坐著。天黑了,陸沉點上蠟燭,收拾筆墨,邊收拾邊想,自己一定是把這人惹生氣了。收拾好了,放下簾子。忽然聽到身後人說道,“陸沉你現在怎麼長這麼難看?”說著,賀平安走過去,拿著陸沉剛點的蠟燭,引了油燈,放在案台上,屋子變亮了些。“陸沉你坐那。”賀平安指著椅子讓陸沉坐下。陸沉坐下了,賀平安走到他麵前。低下頭,拔下他頭上的木簪。頭發散開來,垂落在肩頭以及椅子上。平安握起一縷,放在手心裏,一根根的挑。陸沉感覺到頭上一絲輕微的疼,便看見平安手裏捏著根白發。把白發放在案台上,又繼續找。“天太黑了,看不清的。”陸沉道。賀平安悶不做聲,彎著腰,眼睛睜得大大的,把白發挑出來一一拔下。賀平安記得的,一年前這人還是一頭的漆黑墨發。……拔了好久,拔得眼睛都花了。揉揉眼,把頭湊得更近些。陸沉拿出抽屜的剪子,把燈芯剪短。明月高懸,長夜漫漫。他剪一根西窗燭,他拔三千煩惱絲。相對無言,隻有那一縷縷銀白漸漸散了一案台。“我得走了,再晚我娘要說我了。”最後賀平安道。陸沉點頭。跨出門牙,平安又回頭道,“嗯……我隻是把明顯的拔了,兩邊白得還怪好看,算了。你現在把頭發束起來估計就不難看了。”陸沉又點頭。一路上,賀平安一直踢著個小石子走。噠噠噠,擾著靜靜的小巷。回到家,母親已經把飯菜做好了,沒滋沒味的扒拉了幾口,悶著頭上二樓。家裏小,他和哥哥一直住在一起的。如今譚墨閑來了,沒地方住,賀溫玉就陪著譚墨閑住客棧去了。賀平安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眼睛直直的看著月亮。就這麼一直趴著。忽然一個石頭砸到了桌子上,嚇了平安一跳。石頭是從窗外扔進來的,趴在窗台上往外望。看見陸沉站在樓下,束著頭發,披著黑衣。背對著靜靜的長幹河。平安就隻是探出個腦袋趴在窗台上望著他,一句話不說。“下來。”陸沉說。“太晚了。”“沒事。”“我娘會說我。”“那就直接跳下來。”“會摔死的。”“我接著。”“掉河裏怎麼辦。”“不會的。”“那好吧。”說著平安就直接跳下去了。陸沉一把接住了他,在空中旋了一圈。平安慢慢睜開眼,抬起頭,正夠到陸沉的下巴。“你今天幹嘛對我愛理不理的!唔!”話剛一出口陸沉就低下頭親住了他。一手托著腿彎,一手握住細細的脖頸,指縫間穿梭的發絲順著臂彎散下來,在半空中晃晃蕩蕩。親昵了好久,平安找著個機會一把將陸沉的臉推開,小聲道,“我娘推個窗戶就看見了!唔!”陸沉又親了上去。“換、換個地方!”平安道。陸沉就抱著他,走在河邊上。“陸沉,放我下來。”賀平安道。等了半天陸沉也不理他。“別人看見會笑話的。”賀平安又說。“根本沒人。”陸沉回答。長幹河很長很長,陸沉就這麼抱著平安慢慢走著。河邊穿插種著柳樹和銀杏,柳葉飄落到河裏,浮在水麵上晃蕩。銀杏黃得很漂亮,鋪了一地,夾雜著些許雨露,踩上去唦唦唦的。“你怎麼會沒死呢。”陸沉自語。“你希望我死嗎?”平安生氣道。“不是,我當時明明……”當時他也是這樣抱著他走了好遠好遠。他記得的,那時自己懷裏的整個人都是冰冷僵硬的,沒有呼吸和心跳,蒙著厚厚的一層霜……最後,他親手把他葬下。“你是怎麼活過來的?”陸沉問。“折騰了整整一年呢,現在沒心情跟你講。”“那你現在,身體還好?”“好得很。”“一點事都沒有?”“沒有,躺了一年,還吃胖了。”陸沉看看賀平安的臉,是比以前圓了。“身上也沒什麼毛病?”“你才有毛病。”賀平安推開陸沉的胳膊想下來。“不行我要看。”說著陸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