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縣城外的墓地間,田仕科神情悲愴地站在郝剛寶的墓前,沒有任何感情地自言自語著:“剛寶啊,幹爹跟你說話來了。你死了,幹爹給你造墳立碑,幹爹要是死了有沒有人給我造墳立碑還在兩可之間啊。你心裏恨幹爹,恨幹爹逼你殺你師父、師姐,可幹爹為的是什麼,為的是讓你磨煉心誌,幹大事,沒想到你還是敗在了我們的對頭手下。這不怨你,也不怨幹爹。你去了,幹爹也該走了,白洋縣呆不下去了,黃瑞平那條老狗放不過我,共產黨也饒不了我,幹爹成孤家寡人了,可幹爹不後悔,也沒辦法後悔,這就是政治啊!”
民國三十七年,冬。北平。
東城的兩間小房裏,病情沉重的齊兆鳴躺在床上,雯蘭和賀丹麟的兒子小誌鵬在地上跑來跑去地玩耍著。
離開白洋縣後,齊兆鳴一家五口流落到了北平,齊兆鳴當年在北平隨師父韓世昌唱過樂亭大鼓,知道北平觀眾的喜好,雯蘭上場,齊兆鳴彈弦子,秦梅紅“坐板凳頭兒”,賀丹麟帶孩子兼給報館寫稿。前門、大柵欄、天橋……他們四處撂場子,受盡了地頭蛇的欺負,但這段苦日子卻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光。遺憾的是,好日子太短了,齊兆鳴很快就病入膏肓了。
這天,秦梅紅端著藥碗走到齊兆鳴身邊。
齊兆鳴望著秦梅紅,嗓音虛弱地說:“藥……沒用……了……我……該……走……了……”
秦梅紅放下藥碗,握住齊兆鳴的手,強顏歡笑地說:“她爹,你別瞎想,咱風口浪尖都過來了,這點兒病還挺不過來嗎?”
齊兆鳴用無限留戀的目光望著秦梅紅,輕輕搖搖頭,說:“挺……不過去了……我這輩子……沒白過……有個好……女人陪著……我比高萬生……強多了……我對不住……你……”
秦梅紅嗔愛地說:“你說的是什麼話呀,跟你累、跟你苦,我覺著是享福。下輩子你還要我嗎?”
齊兆鳴熱淚奔湧,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卻用力握緊了秦梅紅的手。
秦梅紅俯下頭,親吻著齊兆鳴的手,眼淚抑製不住地湧出來。有一件事情她沒敢告訴摯愛的丈夫:賀丹麟去醫院賣血了。
醫院抽血處,賀丹麟抽完了血,取完錢,數了數,歎了口氣,想了一會兒,又在抽血窗前排起了隊。
再次輪到賀丹麟了,賀丹麟剛把胳膊伸進去,護士小姐就驚叫起來:“你怎麼又來了?你是賣血還是賣命啊,你真是窮瘋了!”
賀丹麟平靜地說:“我是窮,可我沒有瘋,請吧!”
賣完血,臉色蒼白的賀丹麟剛剛走進院子,就聽見屋裏傳來雯蘭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爹——爹——”
賀丹麟一驚,急忙向屋裏跑去。
貧苦、堅強了一生的樂亭大鼓藝人齊兆鳴去世了。雯蘭和秦梅紅痛哭著。
小誌鵬瞪著一雙小眼睛望著這一切。
賀丹麟跪倒在地,痛苦地說:“爹,我們還沒盼到好日子,您不該在這個時候走啊!”
雯蘭握著《尚雅藉》撲在齊兆鳴身上,痛不欲生地說:“爹,您受了一輩子苦,做了一輩子好人,我和丹麟還沒好好孝敬您呢,您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呀。爹,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和丹麟,看看我媽,看看您外孫吧,爹,您不該丟下我呀……”
秦梅紅擦了擦眼睛,強忍悲慟,對雯蘭和賀丹麟說:“雯蘭、丹麟,別哭了,你爹是個把生死早就看透了的人,他是個好藝人,沒做過一件對不起良心的事。你爹是個硬漢子,他不想聽到哭聲……聽媽的話就是聽你爹的話,雯蘭,別忘了你答應過你爹的話,把《尚雅藉》傳下去,還要把唱片灌成,這才是對你爹最好的孝敬。隻會哭的人沒大出息!”
賀丹麟點點頭,對雯蘭說:“媽說得對,爹走了,我們得振作起來,我們是胸有大誌的人,眼淚有時是最沒價值的東西!”
雯蘭撲進秦梅紅懷裏,顫聲說:“媽,您心裏比我們還苦呢,您別憋壞了呀!”
秦梅紅撫摸著雯蘭的頭發,神情剛毅地說:“媽還用你勸嗎?媽這輩子最值得誇耀的事就是嫁了你爹。在媽心裏,你爹沒走,他也走不了。媽會記他一輩子!”
雯蘭激動地說:“媽,您真好,我爹娶您是福分,我和丹麟有您這樣的媽也是福分……”
秦梅紅坐下,拿起剪刀,欲剪長發。
雯蘭不解地說:“媽,您做什麼啊?”
秦梅紅神情安定地說:“前些日子,前街那個做發繡的南方匠人相中了媽的頭發,他說媽的頭發萬裏挑一,要出一般頭發十倍的價錢買下來,媽沒賣。今兒你爹走了,媽把頭發賣了送你爹走,這也是媽為你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秦梅紅把長發剪下來,遞給賀丹麟,說:“丹麟,你去找那個南方匠人把頭發賣了吧。”
賀丹麟含淚接過頭發,說:“媽,我手裏有點兒錢,勉強夠送我爹走的了。”
秦梅紅輕聲說:“你們的錢孝敬爹是應該的,我也要用自己的錢送丈夫。丹麟,你快去吧!”
賀丹麟理解地點點頭,捧著頭發走了出去。
雯蘭抱過小誌鵬,說:“誌鵬,來,跟媽給姥爺磕頭……”
…………
雯蘭在齊兆鳴墳前燒紙,賀丹麟抱著小誌鵬跪在旁邊。
秦梅紅把一袋蓮蓬籽埋進墳裏,說:“她爹,這是那年你送給我的蓮蓬籽,好幾年了,我每天都揣在懷裏,一刻也沒有離過身。它們是你親手從白洋澱裏采來的,就讓它們陪著你吧,別忘了回白洋澱看看,回咱老家看看,那裏是咱們的根……”
齊兆鳴下世不久,秦梅紅找了一份拉水車的差事,每天從北平城外往城裏拉水,靠出賣血汗賺取微薄的工錢。
秋天的一個中午,秦梅紅拉著水車吃力地在街上行走著,臉上滿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