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傳奇:喧囂過後的蒼涼3(3 / 3)

張愛玲與後母之間的關係,多是出於禮節性的友好。在家過假期時,她偶爾也會與後母寒暄幾句,談談天氣,聊聊家常,甚至有一次竟讓她的後母大為感動。有一年放暑假,張愛玲在父親的書房裏寫作文,寫好後就跑到舅舅家去了,並沒有收起來。後母無意中進到書房,看到了她的作文,著實被作文的內容感動了一番。這篇名為《後母的心》的作文,把一個後母的處境與心態都刻畫得十分深入。後母以為這篇文章是張愛玲為她寫的,所以凡是有親友到家中來,後母都要把這件事說個不停,誇她文章寫得好,人又懂事。而實際上張愛玲寫這篇作文主要是為了鍛煉自己的寫作技巧,並沒有別的意思。在這一點上,她的父親比較了解,但既然因為妻子的“誤解”而使家裏有一種比較融洽的氣氛,他也就樂得隨聲附和。

然而總得來說,張愛玲與後母間的融洽隻限於表麵性的禮儀,內心都有著一層說不清的隔膜,就像從前因為姨太太的“賄賂”而說了一句“喜歡你”,多年之後仍不能原諒自己對母親的“背叛”。不管怎樣,她都不可能同後母“一條心”,何況這中間隔著一個美麗的親生母親,一個從精神上魅惑她的偶像;而同樣出身於大戶人家,工於心計的後母決不會被這小姑娘的“伎倆”蒙騙過去。

由於長期抽鴉片,這位後母的心態多少有點神經質,時常表現出刻薄陰鷙的一麵。在她統掌張家經濟大權後,丈夫前妻一雙兒女的境遇可想而知。後母穿剩的衣服,張愛玲才能揀著穿。她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帶給她的傷痛:“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陳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後母的刻薄,使得中學時代的張愛玲很少交朋友,因為“自慚形穢”。就像她的小說一樣,人物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更沒有“愛”。

張愛玲中學時代的國文老師汪宏聲先生說,愛玲因了家庭裏某種不幸,使她成為一個十分沉默的人,不說話,懶惰,不交朋友,不活動,精神長期萎靡不振,不幸的家庭生活使她敏感早熟,當她帶著一顆童稚而易受損傷的心理被拋到人間感受世界的冷暖時,處處將被籠罩在內心的家庭生活的陰影投射到周圍的人和事上,沒有得到正常發展的人格心理使她感到周圍是一個冷漠的世界,這些性格特點對張愛玲寫作思想產生很大的影響。熱鬧,擁擠,然而陌生,隔閡,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充塞著幻覺、煙幕。她把這種人性裏的仇恨、善變、嫉妒、鄙視、猜忌、虛偽,描述的淋漓盡致,不加任何冠冕堂皇的掩飾。愛與不愛,於她筆下所圈定的人物,都不那麼重要了。因為他們的心始終孤寂、寒冷而又荒涼,弄不清自己真正的所在。

但因為在學校住宿,很少回家,因此彼此間敷衍幾句就過去了,然而年幼的弟弟則終日處於後母的魔爪之下,他的性格又比較柔弱,受到的待遇也就更差。某次放假,張愛玲回到家中,見到弟弟時下了一跳:原來那個“秀美可愛”的弟弟不見了,站在她麵前的是個又高又瘦的萎縮的少年,穿著一件不甚幹淨的藍布罩衫,隻對許多庸豔的連環畫感興趣。那時候的張愛玲正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在她看來,弟弟的閱讀趣味大有糾正的必要。然而“他隻晃一晃就不見了”。仆人們紛紛向她揭露弟弟的劣跡,逃學、忤逆、沒誌氣。當姐姐看到弟弟如此墮落,比誰都更加氣憤,也附和著眾人激烈地詆毀他,然而大家反倒過來勸她了。

弟弟的荒廢學業、遊手好閑,以讓張愛玲傷心不已,然而更讓她無法容忍的,則是弟弟在這個陰氣沉沉的家中所發生的性格變異與心理畸化:一次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張愛玲的父親竟動起手來,重重地打了弟弟一個耳光!她驚呆了,“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然而她的後母竟笑了起來:“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張愛玲丟下了飯碗衝到隔壁的浴室裏,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噎著。“我立在鏡子麵前,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裏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正當她恨恨地發下毒誓的時候,隻聽“啪”的一聲,一隻皮球撞在了臨著陽台的浴室玻璃窗上——她的弟弟已在陽台上踢球了。“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對弟弟徹底失望的張愛玲沒有再哭,“隻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看到弟弟所遭受的一切以及發生在他身上的蛻變,做姐姐的張愛玲已沒有了眼淚,因為在弟弟的身上,她同時也看到了自己未來生活的影子。這個家值得她留戀的東西已經越來越稀少了,在這裏,她找不出什麼東西能夠激起她的熱愛;倒是此刻遠在歐洲的母親,常常能引起她一些奇異而美好的憧憬,一種超越親情的浪漫的愛戀,她後來以這樣的話語來評論自己母親:“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個美麗的女人。”

1937年,為了張愛玲的學業,母親再次回國;張愛玲也於同年夏天,從聖瑪麗亞女校畢業。然而當她勇敢地向父親提出要到英國留學時,就像此前父親遲遲不肯拿出學費一樣,這次她遭到了拒絕。“我把事情弄得很糟,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壞的演說。他發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張愛玲在《私語》中寫道。這或許代表了張愛玲的隱秘自責——她是為了支持母親才被父親棄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