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2)

雙成把身子全部泡在水裏,隻露出腦袋,躺在水裏一動不動,閉上眼睛,試著讓自己的身體徹底放鬆。

雙成從小喜歡洗澡。記得兒時母親會在粉紅色的塑料浴盆裏放上一個兩隻嫩黃的橡皮小鴨子,小鴨子腹部有個氣孔,一捏可以發出“吱吱”的聲音。盡管每次洗澡時玩得都是相同的玩具,雙成還是被它們逗得“格格”笑。看到雙成水中嬉戲樂此不疲的樣子,母親偶爾也會忍不住臉上綻開笑容。母親很少笑。在雙成的印象中,母親一雙幽深的大眼睛裏總是滿含憂鬱,也很少說話。少女雙成對母親的神態很不解。她希望母親能像別人的媽媽那樣說說笑笑開朗一些,甚至對她嘮叨叫罵也好。她受不了母親的漠然。為了刺激母親,青春期時的雙成故意做出一些可能會令母親生氣的事情,攢了零用錢買了緊身褲穿,去理發館燙了頭發,不打招呼就在同學家留宿,跟高年級的同學去迪斯科跳舞,故意請男同學送她到家門口,然後手拉手裝作親昵的樣子……,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引起母親的注意,讓她從恍惚中脫離出來打起精神來對付她那叛逆的女兒。

對於雙成的行為,母親並未表現出一般所應該表現出來的擔憂與憤怒。雙成想,要麼母親對她是超乎尋常的容忍,要麼是對她視若罔聞。少女雙成痛苦的認為,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些。她想母親是在思念著她早夭的兒子,哥哥董雙全在十歲時因車禍死亡,一天秋末的黃昏,正哼著《北京的金山上》走在放學回家途中的哥哥被一個由醉酒的司機駕著一輛解放牌貨車斜衝到馬路邊上。品學兼優的三好小學生董雙全被撞得支離碎,血肉模糊,當場停止了呼吸。從那時起,母親的心也跟著碎了,並且再未複原過。

母親對她缺乏像對哥哥那樣的愛。意識到自己無論怎樣做都是徒勞之後,雙成開始變得沉默、孤僻、自卑。旗杆的身子在初三那年停止了春筍似的生長,一米六五,至今再未長高過半分。曾有無數次,她在洗澡時凝視著鏡子裏那個發育未全的女孩子,一張還殘留著嬰兒肥的小臉蛋上方有一雙深陷幽暗的大眼睛,長長濃黑的睫毛上方是一副同樣長長濃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對比的臉蛋更加窄小。緊抿的嘴唇似反複描畫了一般線條分明,瘦削聳立的肩頭似乎是兩扇剛剛破殼而出的僵硬翅膀。平坦的胸脯上點墜了兩粒粉紅色的糖豆,澀黃的皮膚永遠需要水份的滋養。

雙成不喜歡自己那副過份立體異域的容貌。班上的女同學也因她那長與眾不同的臉而刻意疏遠她。有一陣子,她為此心灰意懶,撒謊生病逃了幾次課,老師沒有懷疑這位平日裏乖巧的三好學生,母親更不知道她所謂的上學竟然是跑到離家幾裏之外的一個教堂去陪貓玩。那一年,雙成的學習成績從班上前三名一度下降到班裏的倒數第七,她還退出了長跑訓練課。若不是換了個班主任,照此趨勢,也許她將很快就會輟學回家了。

新來的班主任叫汪溪源。第一天上語文課時,汪老師先介紹起自己的名字:“我姓汪,生我時我家的門前還有一條小溪。就這樣,我父母聽算命的講我命裏仍然缺水,追本溯源,幹脆給我起了個全都帶水的名字。”說這話的時候,他自己先笑了,刮得很光潔的W型下巴上泛著青亮的光。

汪老師教語文課,還兼著音樂老師,雙成喜歡看他彈鋼琴的姿態,一米八二的個子,坐在黑白的鍵盤前,修長白淨的手指輕盈的上下移動,如同飛舞的蝴蝶起起落落地尋找試探著它們可以落腳的樹枝。坐在下麵的雙成從側麵看著他的W型下巴隨著手下流出的樂曲節奏仰仰合合。雙成自那時理解了“陶醉”這個詞的含義。

每當這個時候,雙成都會看得入迷,幻想自己是溪流的一條小小船,隨著波浪起起伏伏,悠悠蕩蕩地駛向一個她未名的遙遠湖泊。那裏是小溪的源頭,清波微漪,水色幽綠澄明,看得清湖底的水草搖曳生姿,間有一些透明的小銀魚在裏麵穿梭遊戲。沿岸是參天的大樹,樹下長滿各色的雛菊、奶白、淺粉、鵝黃、淡紫,鋪滿一地的鮮花毯子。一個杳無人跡卻生趣盎然隻屬於她雙成才知道如何進入的世界。她站在岸邊,望著如鏡麵般清亮的湖水,每次都有一種想要縱身一躍的衝動,但她不會遊泳,於是隻能靜靜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任憑全身的液體波濤洶湧,肆意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