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塞佩把加了鹿膠和水的綠色顏料攪均,拿起畫筆,試著醮了下這種新配製好的墨,在一張細絹布上塗了一下,不是他想的色調,還要重新調整一下比例。
看中國古書中記載說,唐代的那些濃墨重彩的青綠金碧山水畫,便是加了鹿膠、鰾膠和牛膠。不過並未記載下精確的配比方法。這是中國文化的特點,凡事含混不明模楞兩可,隻求大概不究細節,他們把這種做法叫做“中庸”,更把這種特點體現在哲學、醫學和繪畫上。初來中國時,朱塞佩為此吃過不少苦頭,後來逐漸明白了中國人為何喜歡這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達方式。
這是一種含蓄的保密。以前每當中國人自認為掌握一個行業內特別高超的技藝,他們即要讓這門技術流傳下來,歸為自己的門派後人所專有,又不想在意外泄露中被外人輕易習得,於是所有著述使用的言詞多是使用了比喻、象征等修辭式的暗語,外行人基本上看不懂,聰明的內行人也是似懂非懂。隻有本門本派的師父在親自教授徒弟時,才會詳細解釋清楚,即便如此,徒弟們也需是那悟性好的才能學到其中的精髓。若不幸收了是些愚鈍的徒弟,技藝便會麵臨失傳的可悲境地。遺留下來的那本晦澀不清的門內秘籍,便成了無人能解的天書。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恒無,欲以觀其妙;恒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朱塞佩想起在來中國之前,曾有人告訴過他一句話:中國不僅是一個國家的名字,它還是一種文化。盡管他已在中國生活了將近半個世紀,努力體味中國文化中的精神,但在他不免遇到困惑時,總會想起老子那部《道德經》裏開篇的一段話。
中國文化是太玄了。當德國人正勤奮地著迷於把哲學從新分類並努力在音樂上占領全歐洲的劇院,英國人正準備在撰寫詩歌和繪畫上趕超意大利人,法國人在飲食、服裝設計、建築、香水、手工製造業等所有技藝上想使全世界的人臣服在他們腳下時,中國人依然喜歡關起門來,欣賞著自己老祖宗留給他們的一切,偶爾的出遊和好奇的外窺,並不會動搖他們“普天之下,唯我獨尊”的超級自信。天朝泱泱大國,從皇帝至臣民,數代來習慣並沉醉於外來國的爭相見習與朝拜以後,他們當中已很少有人會虛心的去學習借鑒外國的經驗與長處。他朱塞佩的那些中國學徒就是眼前活生生的例證。朱塞佩奉命教授他們西洋畫法,學生們表麵上雖奉命學習,但心底仍對塗抹這些加了植物油的顏料作畫缺乏由衷的興趣,幾年下來,繪畫技巧絲毫未見長進。藝術的事情由不得自欺欺人,若不是發自內心的熱愛,最好還是盡快另謀更好的出路。但他的學生們不敢,這是中國,皇帝的旨意誰敢違抗!輕則喪命,重則誅連九族。朱塞佩唯有暗自為他們感到遺憾了。
重新調過的顏料在色調上開始接近了他想要的那種光鮮,抹在絹布上一試,效果剛剛好,透明度很高。真好,朱塞佩放下剛才的思慮,心情愉悅起來,如果這幾天多做些試驗,相信自己能夠掌握住各種顏料混合配比的規律。二百年前有個天才毛裏蒂烏斯·弗朗吉帕尼發明了香水,他朱塞佩·伽斯底裏奧內——將要發明出香墨,如果成真,那他做出的貢獻,將不比他的那位意大利同胞遜色——絕對都是值得自豪的意大利人!
朱塞佩放下手頭的實驗,才發現除了當值太監在一旁候著,如意館裏其他的畫師早已下班,應該是走時都跟他打了招呼,是他自己忙得忘了罷了。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麵夕陽的餘輝正灑在大紅的宮牆上,閃著耀眼但又柔和的光芒。“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這是中國的一首古詩中的最後兩句,意思是感歎美好光陰將逝的無奈。今年七十四歲高齡的自己,生命將盡,正如黃昏的夕陽,任它壯麗美好,終將沉到黑暗無邊的西山之下。但無奈和悲哀還未能籠罩他的心田,他被今天的實驗成果鼓舞地激情澎湃,既然生命的太陽會不可避免的墜落,他一定要在墜落之前散發出最後一束最炫亮的光茫。
朱塞佩慶幸自己生活在偉大的十八世紀——偉大的洛可可時代。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總之在這個地球上到處都充滿著繁榮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