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眉頭輕皺地道:“大師何苦如此?它在枝上開得好好的,折了下來,便成了死物,大師身為出家之人,何忍做這殺生之事?”
苦塵大笑道:“我不殺它,自會有人殺它,何不在它臨死之前留住最有價值的一刻?”見我不解,苦塵取出一方棉帕,將梅樹折枝之處小心地包了,才道:“施主手中之枝,已是一枯枝矣。”
我低頭細瞧,果然,枝中已見空洞,隻是那梅花仍在頂端開得正茂,苦塵道:“貧僧若不將它折下,待得來年,它的空洞恐怕會繼續蔓延,牽連更多無辜之枝。”
“留住它最美的一刻?”
“不錯,舍了這枝梅花的花期,卻能換到來年滿樹錦簇。施主認為這樣值得嗎?”
我愣愣地點了點頭,“自是值得的。隻是,可憐它努力開得如此茂盛,想必就是想瞞過眾人,讓它再在枝上有幾年殘喘,誰知,卻被大師一眼識穿。”
“阿彌陀佛!施主又怎知它開花,不是想借貧僧之手,交至有緣人手中呢?”苦塵笑道:“花開花落,花謝花開,最大的意義,便是在最適當的時候,發揮它最適合的能力而己,就如芸芸眾生,明知自己最終是要歸塵歸土,卻仍是看不開地在人世中苦苦掙紮,任何富貴榮華都隻是過眼雲煙,人生太苦,不如早早脫離塵世,來至我佛清靜之地。”
“這便是苦塵大師法號的由來麼?”我啼笑皆非地道:“大師是在渡化於我?”
苦塵搖頭道:“各人自有各人地機緣,隻要是在最恰當的時候發揮了自己人生的意義,縱使不入佛門,也算是修行圓滿了。”
“大師未免過於悲觀了,”我不同意地道:“人生雖苦,但也有甜美快意之時,人的一生短暫而又漫長,又豈可隻看結果,而忽略了其間的過程?”
“我有一個故事,大師可想聽聽?”
“施主請講。”
我緩緩地道:“有個旅客獨自走著,忽然後麵出現了一群餓狼,追著他來要群起而噬。他大吃一驚,拚命狂奔,為生命而奮鬥。就在餓狼快追上他時,他見到前麵有口不知有多深的井,不顧一切跳了進去。他本想借此逃過一命,誰曾想那卻是一口枯井,有很多毒蛇,見到有食物送上門來,昂首吐舌,熱切引項以待。他大驚失神下,胡亂伸手想去抓到點甚麽可以救命的東西,想不到竟天從人願,給他抓到了一棵在井中間橫伸出來的小樹,把他穩在半空處。於是乎上有餓狼,下有毒蛇,不過那人雖陷身在進退兩難的絕境,但暫時總仍是安全的。就在他鬆了一口氣地時刻,奇怪地異響傳入他的耳內。他駭然循聲望去,魂飛魄散地發覺有一群大老鼠正以尖利地牙齒咬著樹根,這救命的樹已是時日無多了。”
苦塵閉目輕喧佛號:“人生正是如此,處處危機處處苦。”
我輕笑著搖搖頭:“就在這生死一瞬的時刻,他看到了眼前樹葉上有一滴蜜糖,於是他忘記了上麵的餓狼,下麵的毒蛇,也忘掉了快要給老鼠咬斷的小樹,閉上眼睛,伸出舌頭,全心全意去舐嚐那滴蜜糖。”
苦塵微微動容,沉思良久,突然撫掌大笑,“可笑可笑,可笑貧僧自視清高,卻不想也生就一雙混濁之眼,隻見到人生之苦,卻無視眾生之樂,珍惜眼前便好,何必庸人自擾。”苦塵在袈裟中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小枝新綠,在這寒冬之中,顯得無比突兀,他抬手將那枝新綠插至我的頭上,高喧了一聲佛號,在我的錯愕之中逐漸遠去,口中猶自高唱:“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原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