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一年裏,皇帝除了基礎的四書五經以外,大致上就是以實踐為導師,極為深刻地學懂了這個道理。若他真隻是個任事不懂的頑劣孩童,現在也就沒有這些個煩惱了,功課跟不上,減麼,早朝不願起,不去麼。正因為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才越發憂慮畏懼,不知自己該如何去承擔這樣的一副重擔……越是忙碌,他的睡眠便越成了問題,尤其是第二日有考試時,往往夜裏便經常失眠,明知睡不好,第二日更越發考不好了,卻也不願去睡——皇帝多少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要學的那些東西,他目前是一樣也不會,更不覺得自己能學懂,那一個小小的考試,又有什麼要緊呢?
在床上又翻了個身子,他心不在焉地猜測著時辰,今日有雨,雨聲多少遮掩了長街上來回搖鈴報時的‘天下太平’聲,也許已經快三更,再過一兩個時辰,他就又要起來去上那該死的早朝了。
不知是第幾次,他暗暗地埋怨起了祖母——雖說,政事多數都交給了三位楊先生,但也有一些國家大事,是上報給仁壽宮審議的,司禮監現在也並非圍繞著他辦公,聖旨、詔令用印時,都是去東宮內尋司禮監的幾大太監,若有大事,更是請準了太皇太後才能用上天子璽印。他這個皇帝,隻有個名頭,實則什麼權力都無,隻是每天上常朝的傀儡而已。
他倒不是因為自己無權而抱怨,恰恰相反,他是在埋怨祖母為什麼不拿走自己上常朝的權力:雖然自知這想法似乎也有些不切實際,但小皇帝總是不禁在遐想,如果祖母臨朝稱製、垂簾聽政的話,自己是不是就不必每天都這麼早起,去出席那沒有任何作用的常朝了?可以更多些時間來睡一會兒——甚至是多些時間來讀書寫字,那也是好的。
所謂的臨朝稱製,便是太皇太後正式成為所有政務的終端,司禮監將名正言順地為她服務,每日早朝,在禦座後垂簾設座,由宦官傳話與百官問答議政,太皇太後也將成為奏章上奏報的對象,政令上用的亦是太皇太後的璽印,這一製度將持續到她老人家去世,或者是願意放權為止。如果她去世時,皇帝年紀還小,那麼便由太後繼續攝政,一般來說,皇帝二十歲左右,行過冠禮、婚禮,也經過多年完善的天子教育以後,便可以撤簾歸政,讓老人家頤養天年去了。一般臨朝稱製,又順利撤簾歸政的後妃,都將受到前朝後宮一致的尊敬和美譽,天子本人也應格外孝敬順從,皇帝非常理解這是為什麼——能處理好那些繁雜政事的每個人,在他看來都非常值得欽佩。
即位之後,由於學業繁忙,一舉一動自然都受到限製,凡是給長輩行禮問好,都是有時間規定的,每三日往兩宮問安一次,平時偶然有了閑暇,才能到兩宮去消磨、休閑個整半天。平時問安,自然按部就班,兩宮都去,可若有了空閑,他如今卻更常往仁壽宮去,便是因為這個緣故——雖然,他在坤寧宮中長大,和娘自然要親近一些,但比起毫無親政經驗的娘,在老娘娘身邊多耳濡目染一些學問,多學一些做派,也是好的。盡管他始終都有幾分畏懼祖母,但如今,這畏懼中,卻少不得也摻雜了幾分欽佩與尊敬。
如果祖母能垂簾聽政就好了……唉……小皇帝歎息著又翻了個身,現在想到祖母,非但不能讓他放鬆,反而更是加重了他的壓力。明日若是考校不合格,想必,下回去仁壽宮時,又要聽祖母的數落了,若是老人家囉嗦點,去過清寧宮後,可能都沒時間去清安宮,上回和弟弟約好了一道踢球,也不知何時才能踐諾。
想到清安宮中的弟弟,他心中又飄過了一絲隱約的羨妒:雖然弟弟隻是個藩王,長大了就要去封地就藩,從此離開熟悉的宮城,再難回來。雖然,弟弟也一樣要上課,而且功課未必比他的少——他的先生們,也都是翰林院的學士,也都很凶,而且徐娘娘還為他安排了凶神惡煞的韓女史做先生,就算他的課程比自己鬆,但回到清安宮,還有女先生在等著,也是一樣是要從早學到晚。
雖然,弟弟連自己的身世似乎都知道得不清楚,從生下來到現在,都一直養在徐娘娘跟前,甚至連親娘都不親近了……不像是他,還和羅娘娘一道住了有六年。但,小皇帝不能不承認,他是有幾分羨慕弟弟的。
起碼,弟弟是住在清安宮裏,有徐娘娘和四姐陪著,走上幾步,就是娘的清寧宮,還有仙師娘娘的長安宮,大姐、二姐現在分住兩宮,整個西宮,已經成為宮城裏最熱鬧的地方了。不像是他的乾清宮,就隻有他一個人,雖然有侍女們陪著,但……但那是不一樣的。
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拉遠了無形的視野,讓小皇帝在遐想中可以輕易地勾勒出這樣一副畫麵:在烏雲密布的雨夜中,西宮燈火處處,而宮城內,除了乾清宮內的幾盞燈火以外,餘下東西六宮,從乾清宮直到景山,全都是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兒光。
才剛醞釀起的一點睡意,頓時一掃而空,他蜷起身子,拉緊了被褥,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睡吧,別想那麼多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是瞎說的。就算真有……羅娘娘也一定就在他附近守著他,隻是他看不到而已。
話雖如此,可過了一會,帳子裏還是傳來了皇帝低低的聲音。
伴伴——伴伴。
他的大伴王振很快就踏著沉穩的腳步,從門邊靠近了床榻,熟悉的腳步聲,令皇帝不安的心情稍微平複了幾分,他主動掀開帳子,似乎是要找個話題,分明不渴,卻依然道,伴伴,倒水來吧。
王振打開棉套子蓋著的暖箱,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哥兒少喝兩口,免得一會睡下了,又要起來。
如今會叫他哥兒的人已經很少了,這熟悉的稱呼,給他帶來了難以形容的慰藉——雖說旁人常和他說,他也是娘帶大的,但在皇帝記事的那幾年,母親常病著,都是羅娘娘和王振一起帶他,羅娘娘去了以後,隻有伴伴會如此喊他。皇帝時常一聽見這個詞兒,便想起羅娘娘帶了些嗔怪的笑聲。——哥兒又調皮了。
他喝了一口水,便把杯子放到一邊,什麼時辰了?
您還能睡上三個時辰。王振寬慰地說,這就快睡吧,明兒下了朝,還有事呢,這要是一耽擱,誰知道什麼時候能請劉先生進來上課?
不愧是皇帝的大伴,他什麼話還沒說呢,伴伴一句擔心,就把枕頭給送過來了。皇帝驚喜地哦了一聲,卻又覺得這樣不好,忙調整了一下語氣,方才說道,明兒還有什麼事呢?不就是上過常朝,回來便要上課了嗎?
大抵是摸準了皇帝的心思,王振的語氣裏出現了一絲笑意,哥兒忘了?明日東廠新任提督太監柳知恩要進來給您請安呢。
劉學士也不是一上課就開始考校之前的功課,總是要把今日的功課上完了,才開始考試。有時就因為如此,皇帝學會了今日的,昨日的便記不清了,本來會得,反而答不上來,因此又要受罰,是以,他也是越來越畏懼考試。
這人在不願做一件事的時候,腦子往往會特別靈活,皇帝聞弦歌而知雅意:隻要把柳知恩來請見的時間安排在劉學士課前,再稍微拖長一些時候,為了不耽誤之後的課程和自己的其餘公務,劉學士也有很大的可能,把考試放到再下一次課程。——這再下一次課程,可就是三日以後了。
皇帝頓時就覺得壓力一鬆,雖有些不好意思,但這心事一去,他立刻就有些犯困了。
把杯子還給大伴,皇帝揉了揉眼睛,又伏在了枕上。
伴伴。他終忍不住低聲問,我……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好啊?
您這學得,已經是夙夜勞神了,偶然一次休息一會,也是人之常情。大伴立時回答,隻不要養成惡習,那便好了。——就是二位老娘娘知道了,也不會怪您的,您有多用心,兩位娘娘都看在眼裏呢。
這入情入理,略帶了勉勵,又十分寬慰的話,徹底地撫平了皇帝的壓力,他點了點頭,打了個嗬欠,一句話含在嘴裏還沒出口,就已經打起了小呼嚕。
王振並未留下陪侍皇帝,也未招呼宮女過來——雖然年幼的孩子,身邊留個成人伴宿也很正常,但自從羅妃過世以後,皇帝便堅持獨眠。這一點,乾清宮裏外都很清楚。他端著杯子走到暖箱前,細心妥帖地將它放回原位,腳步輕盈無聲,和他的體型極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