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錦瑟(2 / 3)

三人都是一路沉默,出了門,仙師便自走回去了——長安宮和清寧宮是離得很近的。皇後上轎之前,忽然又回頭望了徐循一眼,她表情複雜,似有幽怨,又似乎是有些羨慕、妒忌,隻是終究也未說什麼,隻是這麼長長地望了徐循一眼,便回過頭去鑽進了轎子裏。

徐循自己也是心亂,倒是未曾琢磨皇後的意思,她極想把馬十喊到永安宮問話,可問題是這麼搞不但動靜大,而且天色的確已經入暮,馬十如果是回去守靈的話,她再叫進來,馬十就該回不了住處了。是以也隻能硬生生地忍住了,隻是一路都在推算皇帝到底是何時召柳知恩進京的——馬十和她,幾乎是輪班留守在皇帝身邊,不過她白日輪班照顧皇帝的話,晚上有時候睡得很死,往炕上一倒便是人事不省了,皇帝之後有什麼動靜,都是馬十照管,她根本是一無所覺,是以要從馬十現在說的話裏推測出確切的日期,卻也難了。

點點和壯兒現在還是依附她住在永安宮裏,兩人今日沒去大行皇帝靈前久呆,隻是按時過去上香祭拜一番,便回來老實呆著。徐循回宮以後,自然問了問寒暖,兩個孩子精神都還好,就是點點抱怨了幾句,覺得飯菜不合口味。

兩個孩子從小錦衣玉食,雖說徐循管教風格十分嚴厲,但又哪裏真正受過什麼苦楚?因正在孝期,菜裏沒葷腥,用的也不是豬油,讓他們如何能吃得開心?非但點點,連壯兒都似乎是心有戚戚焉,徐循見了,不禁歎了口氣,方才安慰道,“等你們大哥哥登基以後,規矩就鬆得多了,到那時,想必也會漸漸開禁吧。”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他出孝以後,宮裏氣氛便會為之一變。畢竟沒有新君登基幾年,都是滿宮縞素的道理,有時如嗣皇帝年紀到了,還會趕在百日內大婚成喜。不過其餘子女是否服三年滿孝,在這點上,大行皇帝的遺詔說得含含糊糊的,也沒個定數——反正,這規矩是規矩,在民間,即使如徐先生這樣的文化人,能忍住吃個七七四十九天的素,已經算是有孝道的了。多得是出殯以後開席謝親,然後就開始如常飲食的人家。比如昭皇帝去世時,徐循等人就沒耽誤飲食,相信大行皇帝這裏,也應該是這麼行事。不然,正長身體的時候,好端端跟著吃三年的素,豈不是耽誤了?

當日她被太後召去以前,為怕孩子們恨上太後,並未明說自己有可能回不來。兩個孩子對母親經過的風波是茫然不知,到現在都還以為父親剛去世的那幾天,母親是忙著安排喪事,所以才沒有露麵。是以現在都還主要在緬懷父親,點點對吃肉的消息,反應便很矛盾,先吞了吞口水,後又猶豫道,“可我學《孝經》時,先生說過,按《禮記》所言,爹去世頭一年,我們連水果都不能吃,更別說吃肉了。”

徐循道,“那你是要吃肉、吃水果,還是要守孝呢?按《禮記》所說,爹去世第一年你根本連菜都不能吃,皮襖子也不能穿。”

兩個孩子如何能想象外出受寒風吹拂,在家幹吃白飯的日子?聞言紛紛露出懼色,徐循摸了摸點點的頭,溫言道,“你們都還在長身體,哪能真和書裏一樣?世上真能做到哪一步的人可不多,爹百日內,你們別大說大笑的,以後多想想他,多惦記著他,多祭拜他,就算是對得起爹的養育之恩了。”

兩個孩子齊聲應是,點點又大人般歎了口氣,靠到徐循懷裏,低聲道,“娘——我好想爹啊。”

壯兒倒還不至於做作到這個地步,聞言隻是不做聲,他對皇帝去世的態度,可以說是姐弟們中最漠然的一個。大概除了和皇帝不親近,接觸得不多以外,也因為年紀還小,時間積累起的感情,的確不夠深厚。倒是點點,大行皇帝身前最寵愛她,此時忽然失怙,自然難以接受,聽錢嬤嬤說起,剛聽說皇帝去世的幾個晚上,夢裏都有哭醒的。

這會兒也不例外,剛才還在計較著沒有肉吃呢,這會兒說起父親,又是泫然欲泣。徐循被女兒這一哭,也是勾動情腸,連日來壓製著的感覺,因女兒的淚水,柳知恩上京的消息,隱隱有些控製不住的意思。她忙分散開注意力,抱起點點,哄了幾句,又拿了一塊酥糕來哄她。

這是起酥發麵做的點心,因是豬油起的酥,這一陣子宮人是不會主動給點點吃的,是以孩子實在忍不住這份誘惑,也吃得很香,一邊吃卻又一邊還忍不住嗚嗚地哭,“我、我想爹了……”

徐循歎了口氣,“你這吃得,一身都是了,要哭還是要吃,也下個決定吧——要不然就吃完了再哭。”

點點一邊哭一邊點頭,幾大口把糕點塞進去了,便靠在母親懷裏哭了起來,因徐循一向教導她甚嚴,哭了一會,她可能怕母親責怪,便又歪倒向錢嬤嬤,摟著她的脖子低低地幹嚎了起來。

徐循也是無奈,拍了拍點點的脊背,見錢嬤嬤對她搖頭,便知道按點點的性子,隻怕是越勸越來——再說,這事也沒什麼好勸的,孩子失了父親,怎可能不哭。便讓錢嬤嬤抱著點點坐在炕邊,陪著她哭。

壯兒倒是被點點哭得有幾分尷尬,見徐循向他看去,便低聲道,“娘,我回去睡了。”

徐循道,“等等。”

她又拿起一塊酥糕來,塞在壯兒嘴裏,“天氣冷,本來就該多吃奶、肉禦寒的,偏生又要茹素,你們還得老出門去,還穿得單薄……這幾日先克服一下吧,若是要出門,先就著熱茶吃點油酥點心,這樣渾身就能發熱了。”

這的確是她的擔心,一般場合還好,新皇的登基儀,壯兒和點點都要參與的,服裝按禮製雖然多層,但卻算不上厚實。再加上用素油、素菜,人本身就容易有饑餓感,所謂饑寒交迫,吃不到肉,身體不能發熱,別冷風一吹,病倒了,那可就真麻煩了。小孩子身子弱,任何病都不容小覷。

壯兒咬著酥糕,微微彎了彎眼睛,瞅了還在哭泣的點點一眼,又不敢笑得過分,便很快收斂了神色,叼著塊酥糕給徐循行了禮,退出了屋子。

點點哭了一時,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也由錢嬤嬤抱走去安歇,徐循屋裏,人進進出出,最終又由多變少,隻剩下她一人躺在被褥間,對著帳頂發呆。

從皇帝去世開始,這一切跌宕起伏、悲歡離合,比任何大戲都要精彩,也使得徐循的情緒飽受刺激,最終終於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她雖然身在局中,但又好似是個局外人,隻是無動於衷地觀察著所有人對於失去大行皇帝的反應。他的女眷們一大部分早已經殉了,餘下的忙著爭權奪利,劃分地盤,兒女們觸動的有,悲傷的有,無動於衷的也有……至於他的下屬們,除了馬十那群近侍以外,餘下的宮女內侍,雖然身穿孝服,但哪一個不是自管自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對她們來說,換個皇帝,也就是換個主子罷了,又何須動什麼感情?

說是真龍天子、九五之尊,其實一合眼,還不就是個普通人,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如,其實這天道真的對皇帝很是公平,它雖然沒有多給他什麼運氣,卻也沒有克扣他什麼。他怎麼待人,人就怎麼待他,為他哀悼的人不夠多,也許隻因為他平時也沒有待誰特別好。但凡他對誰有過點真心,那人也多少都會為失去他傷心難過。

這本是人之常情,但徐循卻不願怎麼去琢磨這事,現在她不願想起任何和大行皇帝有關的事情,她隻想好好睡一覺,把所有的情緒都關在門外,把這一個月來的辛勞和疲憊都消解一空。她實在是太累了,她為什麼不能好好地睡一覺?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情,就是大行皇帝複生,也不能指責她什麼吧?

可這天晚上,她卻是翻來覆去,怎麼也合不上眼睛。睡意仿佛一隻孤鴻,飛入青冥之中,一去再不複返,和這半個月來的每一天晚上一樣,她隻是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夢境中且還充滿了扭曲、混亂的意象。

#

這幾日她雖然睡不好,卻也因為睡不好,更是不願起身,隻想在床.上賴著,不過今日徐循倒是不用人催,到點就爬起來了——她還等著打發趙倫去尋馬十呢,昨晚回來太晚,根本就沒法和外頭通消息了,趙倫等內侍,也早就告退回住處休息去,要等早上開了宮門,才會趕早進來服侍。

內侍進屋,必須是在妃嬪已經更衣梳洗完畢以後,是以徐循今天動作很利索,一下床就張羅著要換衣裳,累得幾個宮女忙加快腳步,在屋裏陀螺樣地轉。徐循環視了一圈,奇道,“花兒呢?剛才還聽到她聲音的,怎麼不曾進來?”

她身邊這兩個大宮女,一直都是輪班領頭服侍,早起這麼重要的環節,從來也少不了她們的參與,聽到徐循在裏間相問,花兒忙就進了裏屋,一邊擦眼睛一邊揚聲道,“娘娘,這就來了,剛才風吹迷了眼,正揉呢。”

徐循本不曾留意,聽了花兒這話,倒留神看了她一眼,見她雙目紅潤發腫,鼻頭也是微紅,便奇道,“這可是說瞎話了——怎麼,出了什麼事了?”

花兒這明顯是哭過的樣子,若是在平時,這可是犯了大忌諱,壓根不能當值。倒是這特殊時期,使得她沒那麼顯眼了,反而還顯出幾分忠心耿耿的樣子。聽了徐循的問話,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沒、沒什麼……”

徐循皺眉道,“還要我問第二遍麼?”

花兒的眼淚就下來了,“回娘娘的話……奴……奴婢是今早,聽皇後娘娘身邊的六福說,昨晚上,南內那邊的女孩兒們,也都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