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就有二,大臣插手皇帝冊立、後宮攝政人選,這都是極其不祥的征兆。權力一旦失去平衡,就算皇後是在文官支持下上位,也會感到不安,提拔宦官外戚用以製衡,也是她唯一的選擇,這種事,就和太宗奪位、大行皇帝廢後一般,雖然看似都是個人行動,又或者都是‘被逼無奈’,但對後人的負麵影響,卻是極其深遠的。畢竟,學好容易,學壞卻難!有此一事,西楊大人本來看似安寧的晚年政治生涯,頓時便又是危機四伏,一個弄不好,都可能是身敗名裂的下場。
西楊大人又合攏了眼睛,仿佛一尊石佛般坐在那裏,沉寂了半晌,方低聲道,“韃靼……動靜如何了?”
眾人頓時悚然而驚——遷都才十幾年,國勢又旺盛,很多人思維都還沒轉變過來,都以為韃靼凶人,距離京城尚有千裏。被閣老一語方才驚醒:這十年間,大行皇帝輕徭薄賦,民力漸舒的同時,韃靼勢力也有所回暖,就是去年末,大行皇帝才剛重申了整頓武備的重要性,可見邊境局勢,已經不是那麼理想了。
誰也不會相信韃靼在京城沒有細作,若是借著君臣相爭,朝中大亂的時機打了過來……從邊境到京城,也就是兩三百裏的路!
氣氛頓時又沉悶了下來,蘇先生在心底歎了口氣:若是依他,快刀斬亂麻,還是會努力一把。但西楊大人行將就木的年紀,怕已是沒有這樣的銳氣了。
他強打精神,又為東主謀劃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依了老人家——”
“蘇先生!”
“蘇兄!”
屋內頓時響起了一片驚呼,餘下幾位幕僚均是長身而起,或是震驚、或是不屑地瞪著蘇先生。蘇先生對此,不過付與一笑,他望著西楊大人,沉聲道,“東主,如今業已技窮,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西楊大人搖了搖頭,卻又很果斷地否決了,“先主待我恩重,我老了,死後事就在眼前,若是此時背主,怕連死都死得不安心。”
西楊大人也的確是在大行皇帝手上,才被提拔為內閣之首,他這一番話,說來平平淡淡,但卻自然體現了堅定的決心。眾人這才露出安心感佩之色,個別性情中人,還狠狠地剜了蘇先生幾眼。
蘇先生並不在意,身為幕僚,盡可能出謀劃策,使東主多幾條路走,這是他的職責,至於采納不采納,那是東主自己的事。隻是如今西楊大人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他也不禁有幾分焦躁:東楊不必說,南楊一向借聖意立身,自此事上態度必然軟弱。內閣三人已去其二,英國公乃是武將,地位超然不好介入國君之爭,顧命五臣,餘下也就是一個胡大人,也就是個禮部尚書,位尊權小,靠資曆立身而已,在這件事上,正統派看似拿住大義,其實是危機四伏,東主又要顧全君臣情分,又瞻前顧後不肯行險,這讓人怎不心焦?
連著數日殫精竭慮地推算計較,蘇先生已有心血耗費之感,此時也覺腦際一陣眩暈,他撫了撫額頭,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慌之感,正欲再行籌算時,屋外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叩擊聲。一名美婢轉身出去,不片晌回來,低聲在西楊大人耳邊,說了幾句話。
在蘇先生訝然的目光中,今晚一直寡言少語,如同石雕的西楊大人,猛然一掀壽眉,目中精光四射,一時竟是喜動顏色,連說了三聲,“好!好!好!”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引他入靜室說話!”
蘇先生心底,也是猛然一動,他是又驚又喜:從東翁的表現來看,隻怕,東翁一直等待著的轉機,已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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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家今日來此,”別看馮恩在皇帝跟前,謙卑得恨不得讓額頭長在地上,一出宮廷,他也是架子十足,即使當著首輔的麵,都有底氣自稱某家。“乃是奉了皇後娘娘、皇貴妃娘娘手諭。”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諭令,遞給了西楊大人,“兩宮寶印在此,還請老先生過目。”
西楊大人隻是瞥了一眼,見其上隻簡單寫了兩宮的確派馮恩到此說話,所言均代表兩宮意思,便將其放到一邊,先理了理衣冠,才對馮恩欲拜,“臣楊東裏拜見上使——”
就算來得再隱秘,馮恩也是奉上意而來,代表後妃的意誌,這一禮是對皇後和皇貴妃行的——不過馮恩雖然大感有麵子,卻亦不敢生受,忙彎腰扶起,“老先生!太多禮了!您有年紀的人,快請安坐,現在大小主子,可都指望著您那!”
“公公也坐。”時局緊急,兩人都未太謙讓,未幾便相對安坐,西楊大人親自給馮恩倒了茶——屋內就他們兩人了,別無旁人服侍。“不知公公此來,可有受阻?”
馮恩今日會來,其實已經說明立場,西楊大人問的也不是那些把守宮廷的禁衛,以馮恩主掌東廠的身份,尚且無人能攔得住他。他問的是宮中權璫們的立場,天子去世,朝廷罷政,司禮監在新皇登基前也沒法批紅,內閣和宮內,事實上已經失去了消息溝通的能力。
“不曾,”馮恩搖了搖頭,忽地露出苦笑,“連某家都來了,老先生請想,宮裏還會有人朝著十王府麼?”
馮恩昔日奉太宗令查檢太孫宮,冒犯了太孫,後來太孫登基,立刻被投閑置散,若非太後幫著說話,哪有再起之日?當然日後他掌握東廠,那是他有本事重得了大行皇帝的歡心,不過不論如何,他和清寧宮淵源深厚也是真的,連他都不支持太後改立襄王,可見宮裏那些大貂璫,意見是高度統一的。
休說宦官閹人陰毒,實在論忠義,有時竟勝過讀書人許多。西楊大人心中暗歎一聲,忙又問,“嗣皇帝可還安康否?”
“還安康,”馮恩道,“清寧宮如今不是心腹宮人,也難進屋,不過,昨夜靜慈仙師娘娘進清寧宮探望老娘娘,見到了嗣皇帝,嗣皇帝就在老娘娘跟前養著,精神還很安定。”
一句話信息量十分豐富,西楊大人沉吟片刻,還未說話時,馮恩又道,“不過……仙師娘娘問得,老娘娘心意越堅,已是決意立襄王為帝。清寧宮內外,都有健仆把守,我等素日在皇城辦公,也隻能孤身入覲……”
這等若是委婉地把闖宮的可能給否決了,西楊大人最後的希望,此時似乎也已斷絕,他心頭一沉,思來想去,終是下了決心,咬牙道,“如此,還請公公傳話,老臣必定不會讓皇後娘娘失望。”
這等於是在表忠心了,表態會和太後做殊死鬥爭,當然要放的也肯定是大招,事態的激化似乎不可控製。不過馮恩卻也是放心地一笑——值此,他終於可以完全確定了西楊大人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