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深夜,本應是好夢正酣的時候,西楊大人有了年紀,平時更注重養生,若是平日,多數已經是摟著一房美妾睡得正香了。但今日卻叫他怎麼能睡得著?連帶著幾位心腹幕僚也不能安歇,全陪著首輔耗在書房內吃清茶,連點心也不敢多吃——腹中越是饑餓,思維就越是靈便,也就越能為恩主排憂解難。
不過,現在就算是餓出火來,怕也無濟於事了,幾位幕僚彼此看著,都沒從彼此眼中看出什麼來:局麵就是如此,老娘娘封住清寧宮,隻不出門,還把嗣皇帝栓在身邊,正宗應了那位栓兒的小名。這一招實在是太絕了,不闖宮就沒有嗣皇帝,沒有嗣皇帝,哪來的登基大典?可這多少年、多少朝,哪有過大臣闖太後宮的道理?沒有通行令牌,文臣連後宮的門都進不去,要闖?這可不是地主家大院,你找兩個身強體壯的人伴著,飛奔到院子裏把嗣皇帝揪起來就走。從文華殿到清寧宮的確不遠,也就一裏路多點兒,可內外有幾重高牆攔阻,士兵內侍把守——這內侍也是習練武藝,平日裏要舉行‘內操’的,誰要是擅闖一步,就不說當場打死,那也得立刻給拿下了,絕不會容許外男闖進去哪怕一步的。
當然了,要說恩主這麼多年的首輔當下來,在宮裏沒有自己的關係,那也是太小看了他,搭關係搭到兩重守將身上,不難,難的是這件事的得失極為清楚。——放著人闖進去了,掉腦袋的可就是自己。別說搶出嗣皇帝來登基是大功一件,嗣皇帝今年才幾歲?能頂什麼事?皇後常年身子不好,連宮務也沒法管,其餘妃嬪,聽說除了南內那些沒名分的以外,已經全殉了。難道讓宦官來監國?少不得還要太後出馬。太後能放過這個秋後算賬的機會麼?現在闖宮,那等於是把腦袋夾在胳肢窩裏,已經是沒打算落著什麼好了。
不錯,去了的大行皇帝可謂是寬宏醇厚、柔定端方,和西楊大人也是君臣相得,可這也不能拿全族人的榮辱去填吧?就是西楊大人願意,那守門的還不願意呢,雖是頭兒做主,但上頭發落下來,從人不一樣是有罪?這強搶,肯定是不成的了,老太太怕也就是心知肚明,仗著她是如今內宮僅存的人選了,這才如此篤定,就和內閣在這耗著呢。
內閣能有什麼辦法?除了一次次請見以外,沒有任何辦法,隻能是死頂了。不論什麼‘國有長君,社稷之福’,這現放著冊立多年的太子在,忽然改立個皇帝親弟,觸犯的條例、律令之多且不說,更重要的,是此舉嚴重違背了讀書人心中的綱常!就連一向是最敢於投機的東楊大人,這一次也保持了沉默。這時候誰敢出來把老太太的心思挑明了放到台麵上,那他全家都完了,這輩子絕不能在官場上立足不說,隻怕就連原本最親密的三同——同年、同鄉、同門交際圈,也要將他拒之門外。
可,這麼死耗也不是辦法,明日就是大行皇帝的頭七了,太子不露麵,這實在說不過去啊,大行皇帝的喪儀裏,很多都需要嗣皇帝出麵,沒人這怎麼辦事?禮部祠祭清吏司已經快發瘋了,還好天冷,不然,等到喪儀行完了,隻怕連香料都遮不住那股味兒!
正這麼心不在焉地思忖著,西楊大人一咳嗽,幾位幕僚立刻都收攝了心神——吃茶吃到現在,東翁一直都是瞑目不語,不知道的人,怕還以為老人家是睡著了。
“襄王那裏……還沒有動靜?”西楊大人問。
素來最受信重,在京城諸位官員心中,威望甚至不下一部尚書的蘇先生欠了欠身子,“還是閉門謝客,毫無動作。”
“不老實。”西楊大人又咳嗽了兩聲,他疲倦地衝一邊伺候著的美婢點了點頭,頓時便有一盞淡參湯送了上來,西楊大人含了一口。“大行皇帝待兄弟一片赤誠,兄弟卻是辜負他了。”
蘇先生也歎了口氣,又道,“東楊大人、南楊大人也都沒有大動靜,今早和您進宮請見不果後,東楊大人往文華殿值班,南楊大人去過大行皇帝靈前行禮,便回府了。雖說府前候見人數不少,但他一個也沒見。”
“都不老實。”西楊大人非常悲觀,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楊勉仁最多再忍耐十天,十天內如無動靜,他要跳出來了。”
蘇先生沉聲道,“怎麼說他也是顧命大臣……”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西楊大人淡淡地道,“勉仁之起,不就是因為這個道理?能忍二十天,已算是他還有幾分良知了。”
局就在這裏,內閣拿太後毫無辦法,但太後對付內閣,辦法卻很多,晾著不動就是個辦法。須知道讀書人都是如此,雖然把臉麵看得重過天,但任何時候也都不乏有投機者,隻是現在,他們沒有西楊大人的角度,還無法高屋建瓴地把局勢看明白,所以不敢輕易涉水。一旦搞懂了局麵,想走楊勉仁路線的人,還會少麼?幾天內要是拿不下太後,時日久了變數就多。畢竟,支持嗣皇帝,報複在眼前,好處在日後,而支持襄王,這個好處,折現是很快的!
蘇先生也沒轍了,他隻好把那不是辦法的辦法拿了出來,“東主,如今黔驢技窮,隻好……隻好夾裹民意了吧?”
這民意說的不是百姓,而是百官,如果能提前串聯,搞出百官聯名上書的聲勢,先一步把可能動搖的官員夾裹進來,一來震懾太後,二來也是統一一下輿論,妙用自然無窮。
能進書房的,除了那兩個婢女以外,都不會是笨人,立時有人問,“蘇先生意思,難道是請東主挑頭?”
“局麵如此,非東主出麵,不能服眾。”蘇先生坦然道,“如楊勉仁輩,不是東主,誰能夾裹得住他?”
“殺伐氣也太重了些吧?如此一來……”那人搖頭歎了口氣,“不成功,便成仁,卻是沒有退路了。”
何止如此,若是鬧出了這樣的動靜,太後服軟,則內廷體麵盡去,以後如何節製臣下?太後不服軟,那就真是無轉圜餘地了,她已是沒有別的路可走,誰知道會對養在身側的嗣皇帝做出什麼來?這一招雖然妙用無窮,但風險卻也一樣很大。
蘇先生顯然早已把前後都想得通透了,此時侃侃而談,“若行此計,應當雙管齊下。在外,聯絡百官上書,請行嗣皇帝登基儀,在內,聯係心向先皇的忠誠健壯宦官,強搶清寧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禮行了再說。”
他麵上透出一絲狠辣之色,“而後,當請皇後攝政,送太後清修!”
清修在這裏意味著什麼,也不必多說了,眾人一時俱都不言不語,隻是目注西楊大人。有人輕聲嘀咕了一句,“臣主廢立,不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