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立滿腮大胡掩不住臉上的飛紅,他慌忙道:“不,恩公,你老別誤會……隻是,隻是你老的名氣太大了……” 
“名氣大?”項真冷冷的一道:“僅是在幾次該死的時候又活著罷了,朋友,凡是人,都不願死的,對不?” 
晏立愣了一下,又急急點頭,項真用食指在鼻梁上揉揉,道:“為什麼雙義幫如此對待你,嗯?” 
錯愕了一會,晏立低下頭去,這麼大的漢,竟然滴下了兩點淚,項真微微仰起麵孔,平靜的道:“聽說,你與你們幫主的妾姬有染?” 
晏立忽然抬起頭來,麵孔有些扭曲,他失態的叫:“有染?他強占了我未迸門的妻,毀滅了我終身的幸福;我每天還得在他的淫笑邪威裏苟存,還得在我未婚妻室的淒冷目光裏裝成一條好漢,天哪,那強擠出來的笑,那婢顏奴膝的臉,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原是我的一切拱手讓給了別人,我能做的,隻有緘默,隻有吞聲,隻有自認是一個窩囊廢,她已成為幫主的如夫人,幫主的妾姬了啊……” 
說著說著,這位外表看去軒昂不凡的大漢已失聲痛哭起來,項真拉過一張斑竹椅坐下,用手托著下頷,讓對麵的人盡情哭個夠,當然,項真深切的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滋味,他雖未經曆,卻能體會,往往,世上有很多事,並非要件件曆盡才能參透的,隻要你有靈性,你便會知道其三昧。 
良久。 
晏立的哭聲低沉下去,他顯然有些疲累了,在一場心裏的積鬱散發之後。 
項真默默送過一張浮黃色的絲絹,晏立一麵擦淚,邊紅著眼羞慚的道:“恩公,晏立實在不克自持,失態之處,尚乞恩公恕我……” 
項真笑了笑,道:“不怪你,自古多情最磨人。” 
晏立又低下頭,使勁用絲絹擦著眼,項真又道:“朋友,你們那位幫主,一共有多少房妾侍?” 
晏立脫口道:“七房。” 
項真又笑了一下,道:“方才,你所說的可句句屬實?” 
那雙牛眼又瞪大了,晏立指天盟誓的道:“恩公,恩公連晏立一命都能救得,晏立如何再能誑言以欺恩公?若有一字不確,恩公,晏立用命頂上!” 
項真微微點頭,道:“那麼,你的未婚妻已屬敗柳,你還願意娶她不願?哦,我是說,假如她可以再跟著你的話。” 
晏立睜著眼呆了片刻,忽然叫道:“縱使她淪為妓娼,縱使她變為無鹽,恩公,我也永不棄她!” 
項真驀地感到一陣暈眩,對方這幾句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他的心上,這麼深刻,這麼炙熱,又這麼血淋淋的啊! 
他深深的凝視著這外表看去十分粗豪的漢,緩緩地,他問:“為什麼?” 
晏立咽了口唾液,有些困窘的,但卻毫不猶豫的道:“假如你全心全意的去愛,那麼,別的,就不值一顧了。” 
項真怔忡了一會,低低地道:“好,朋友,我助你奪回你的未婚妻室!” 
晏立興奮得全身發抖,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道:“真的?但……但,恩公,那要冒著與雙義幫全幫結仇的風險 
項真豁然笑了,道:“怎麼!我黃龍項真還擔待不了雙義幫的那些好漢?你以為?” 
晏立趕忙搖頭,惶恐的道:“不,恩公,不,小的隻是認為……認為為了小的一人而如此大動幹戈,實在不值……” 
項真籲了口氣,淡淡的道:“我如認為值得,朋友,那就是值得了。” 
有一股浩瀚而澎湃的情感充實在晏立胸膛裏,他有千萬句話要說,有無限的心意要傾訴,但是,太多了,太濃了,在這瞬息間,他除了再度熱淚盈眶,任什麼也表達不出來。 
桌上的銀燈搖晃著,熒熒的光輝顯得有些森涼,將兩條影長長的映在壁上,拖在地下,他們沒有再說什麼,讓一片寂靜籠罩,但在寂靜裏,卻有著隻能意會的了解與誠摯。 
輕輕淡淡地—— 
項真眨眨眼,道:“朋友,如果困倦了,就委屈你在椅上歇一會,我先出去看看動靜。” 
晏立吃驚的望著項真,道:“動靜?恩公,有什麼不妥麼?四周是這麼安寧……” 
站了起來,項真搖搖頭,道:“並不安寧,有衣衫擦過枝尖梢的聲息,那是有人在飛躍的征候,而且,不止一個。” 
心腔急劇跳動了起來,晏立緊張的道:“會不會,會不會是幫裏的人追來了?” 
項真略一沉思,道:“可能,但不盡然。” 
艱辛的,晏立嘬起嘴唇,要吹熄桌上的燈,項真阻止道:“讓燈亮著,朋友,我喜歡那熒熒的光芒。” 
晏立有些奇怪的回首望向項真,他猜不透這位武林提起來非得帶上讚歎的好漢,為什麼會有這種違背江湖常規的做法;但是,就這一刹——自他聞聲回頭的那一刹,室已隻剩下他一個人的影了。 
沒有自門扉出去,沒有從半掩的窗口出去,項真隻是飛到了屋裏的橫梁上,橫梁的上方,有一塊可以掀開的活動竹蓋,他就是從那兒出去的,這些連串的動作,也隻是晏立方才回首的片刻。 
拂曉前,空氣更是寒冷得刺骨,吸在口鼻裏,像一把一把的冰碴,凍得連心口都痛,項真一出屋,已緊緊貼在屋脊上不動。 
周遭一片沉寂,風吹著白楊在嘩啦嘩啦的響,黑暗得很,難得看清點什麼,快天亮了不是,人,在這段時光也原該睡得正酣。 
有一個淡淡的影晃了一下,然後快捷得像一頭狸貓般竄匿到竹橋下麵,跟著又有兩條影一閃,分別隱向竹屋的兩邊,屋內的燈仍然亮著,那燈光,有一股出奇的平靜的安詳氣氛。 
來了三個人之外的另一位了,他並不縮閃,大搖大擺的從林外行來,又大搖大擺的走到竹橋上麵,站定了,又有一條身影,那麼斯斯的跟著行了上來。 
那位神態據做的人物,回身向這位斯的朋友竟然十分恭謹的施了一禮,那位斯的人,隱隱約約可以看出是一位二十來歲的,渾身上下一片寶藍色緊身衣的翩翩佳公! 
那青年人輕輕向他麵前的同伴點點頭,於是,這方才大搖大擺的角色已朝這邊走來,他是個大塊頭,怕不有半頭牛的重量,走到橋邊,已扯開那混濁的嗓吼了起來:“小磨嶺的舊帳該結算一下了,姓項的,申老四找得你好苦!” 
這人的話聲又沉又濁,聽在耳朵裏像一把沙掖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好難受,他吼完了,兩手斜插在褲腰上,那肚皮,足能裝下三條肥豬。 
伏在屋脊上,項真的眉宇又微微一皺,他無聲的歎了口氣,無聲的自頂上飄落,有如一個幽靈浮在空氣,浮到了那肥大漢麵前。 
項真的身形甫一出現,就像帶著一片血腥蒙了上來,大塊頭目光一瞟著,跋扈的氣焰似一下被冷風吹散了大半,他不由自主的一縮腦袋,噎噎噎往後退了三步,踩得竹橋都搖搖晃晃的有點撐不住了。 
優雅的一拋淺黃色長衫的袖,項真唇角噙著一抹怪異的微笑,以他慣常的那種淡淡閑閑的口氣道:“申四爺,真個山不轉路轉,咱們哥倆又碰麵了。” 
申老爺的一張肥臉原來是褚紅色的,這時光卻有些兒蒼白,兩頰重掛的肥肉也扯緊了起來。他瞪著那雙如豆的烏龜眼,袒敞的小紡夾綢短衫迅速掖好;賣著狠道:“姓項的,你他媽狂也狂足了,乖也耍夠了,我申老四在小磨嶺與‘大玄派’的苟雄鬥單,跟你他媽的半點糾葛沾不上,你卻橫插一手,不但廢了姓申的兩個把弟,更叫我申老四在小磨嶺站不住腳,這筆熊帳,姓項的,你琢磨著算吧!” 
項真似在回憶,他仰著頭,半晌,淡淡的道:“大玄派苟雄與在下有舊,他的師父在昔年曾與在下並肩同敵過藏邊的十名紅衣大喇嘛,所以,在下眼見四爺你以三打一,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就小小的幫他扯了點風。” 
申老四氣得渾身肥肉直哆嗦,吼道:“小小的扯點風?個舅扯掉了姓申的兩條把弟的命!” 
項真澄澈的雙目倏然一寒,他冷瑟的道:“申老四、在江湖上,你也背著個‘駝山神’的名號,你能背上這個名號闖蕩了這麼多年,便該曉得在黃龍麵前賣狂的後果!” 
申老四宛如被敲了一記悶棍似的愣窒了一下,正在呐呐不能出言;一直站在橋的那邊沒有開過口的那年輕人,忽然清雅的一笑,接上嘴道:“光看這副做勁,便知道兄台是黃龍項真。” 
項真的眉宇一揚,平淡的道:“豈敢,隻要瞧瞧朋友你那穩勁,就曉得朋友你是‘玉魔’賈取欣。” 
穿著一襲寶藍色緊身衣的年輕人,果然正是最近三年才自滇南崛起的玉魔賈取欣,他出身自滇甫“星穀”門,又拜進了滇境第一高手“反七劍客”韓小軒的牆裏,出師以後,聽說更與在原武林裏聲威渲赫的“銀帶莊”莊主“一條帶”莫金結成金蘭之好,而且,莫金未出閣的妹莫雲竹和這位曾經獨鬥過“點蒼五鷹”的玉魔私下也頗有點小兒女間的情感,江湖上傳聞,說這位玉魔自出道以來,尚一直沒有逢過對手……玉魔賈取欣朗朗一笑,道:“兄台好眼力,黃龍之名,果然不同凡響!” 
項真唇角微微下垂,他安靜的道:“申四爺,今夜,月黑風淒,四爺來此,可是要將小磨嶺的舊事再重提一提?” 
申四爺舐舐嘴巴,用目梢斜了玉魔賈取欣一眼,玉魔仍然笑著,清雅的道:“小可麼,可能正是這個意思。” 
項真忽然也笑了,他朝著賈取欣道:“朋友,閣下是為申四爺助拳來的?” 
玉魔英俊的麵孔上一直漾著笑意,他頷首道:“不錯,這與兄台昔日在小磨嶺為大玄派苟雄助拳是同一道理。” 
項真輕巧的拂了一下衣袖,道:“賈朋友,你可知道這三年以來,你成名也是不易?” 
賈取欣笑著,道:“當然。” 
項真仰首沉吟了一會,道:“是非隻為強出頭,你明白?” 
賈取欣仍然笑著,點點頭:“當然。” 
項真冷冷的道:“在下言止於此,賈朋友,你是個聰明人,不要做出愚蠢之事,現在,如果你想退出,還來得及 
玉魔賈取欣的笑容一下消失了,消失得這麼快,像被一隻手猛的撕掉:“項真,自今日起,原武林道上將不會再有你立足之處,留著你的教訓去向婦人投訴吧。” 
申老四豁然大笑道:“姓項的,你他媽別在這裏兩麵光滑;待四爺取下你那狗頭當球踢,你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項真默默的朝四周打量了一遍,淡淡的道:“申四爺,記住出手要快,像流光閃射長空。” 
申老四驀地停止了笑聲,手腕一閃,掌上已握著一柄兩尺長短的“雙刀鏟”,一雙豆眼睜得老大,死死盯在項真身上。 
輕輕退了一步,項真道:“秋天,是沒落萎敗的季節!……” 
“節”字在寒冷的空氣拔起了個尖音,一連串的掌影猝然瀉向申老四,快得像一連串的旱雷驚電! 
大吼一聲,申老四身形一晃,蛇一樣溜出五尺,雙刀鏟霍霍如銀鏈盤繞,暴卷而上,但是,掌影卻驀然蓬散,如一個個張著利齒的惡魔,那麼精鑽刁潑的的從鏟刀揮舞的間隙恰到好處的飄了進去,毫不容情的,緊緊翻飛在申老四的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