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沒有月光,隻有稀疏的星辰,秋風蕭蕭,在這寂靜的夜裏,擴散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與悵惘意味。 
這是一棟完全用鬆木和斑竹築成的小小屋舍,屋舍在環繞的白楊之,臨著一條清澈的溪流,房前屋後,種植著密密的秋菊,雖在夜裏,仍可依稀看出那繽紛豔麗的各種色彩,一座三曲竹橋橫過後麵,越發增加了這棟小屋的清幽高遠。 
黑暗裏,一條人影像飛一樣掠躥而來,他的速度的是如此急厲,以致將他身後扯扶著的另一個人淩空帶起,微微橫在空,好似由風托著,那麼輕巧的隨同前行之人越過了三曲竹橋,毫無聲息的來到了房舍之外。 
嗯,這人一身牲黃色的衣衫,兩隻眸清亮如水,他是項真!項真轉過身,扶好了他日間救解的那個大漢,輕輕的,叩了叩緊閉的門扉。 
幾乎在他的手剛剛收回的同時,一個嬌柔甜美的聲音已軟軟傳了出來:“是誰?” 
項真眨眨眼,低低的道:“龍王擺駕回宮。” 
“噗哧”一聲輕笑響起,卻顯然包含了不少興奮與歡愉,竹門“呀”然啟開,一條悄生生的身影帶著一盞銀燈立在門邊,朝項真望了一下,有些驚訝的“噫”了一聲:“真,你又惹事了?” 
項真默然笑笑,扶著大漢進入屋裏,在銀燈的熒熒光輝照映下,掌燈人那張清麗絕倫的麵龐,直似畫的一般,好美! 
室內,斑竹桌椅襯著壁上的幾軸素梅圖,小玉鼎內檀香嫋嫋,琵琶斜對著劍懸在桌旁,一張坐榻上鋪設著金邊錦墊,一座絹絲屏風半遮著坐榻,看去真是一塵不染,清幽脫俗之極。 
擱好手燈,掌燈人回過臉來,嗯,那隻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如此馴柔,如此甜蜜,她輕輕走到項真身邊,看著項真將晏立扶坐在斑竹椅上,低悄的問:“這位壯士是誰?真。” 
項真抿拒嘴,道:“他叫晏立,是雙義幫裏的人,為了與他幫主的妾姬相戀,被定了火焚之刑,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被幫裏的執法人打得皮開肉綻……” 
如柳的眉兒一撇,那美人兒低低的道:“真可憐……他暈過去了吧?” 
項真舒了口氣,也在椅上坐下,頷首道:“我已給他洗淨傷口上了藥,他是被打得太厲害了,這麼一條漢,竟然連一個謝字都來不及說就暈死了過去,我想,天亮以後他會複元。” 
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視著項真,溫柔的道:“你一定也夠累了,真,我先給你沏杯茶,然後再去做點心……” 
項真淡淡的一笑道:“姐,不勞你了,周嬸在吧?叫她去做……” 
玉琢似的小鼻微微一皺,她嗔道:“哼,你呀,要不就十天半月不回來,一回來又大多是三更半夜,人家周嬸還不睡覺老等著你呀!除了我這做姐姐的這麼傻……” 
項真揉揉麵孔,眨眨眼:“好姐,我知道你待我好,所以我也舍不得你太過辛勞……” 
大眼睛黯淡了下來,又隨即將目光移了開去,幽幽地:“我知道我自己……弟弟,我不能太過奢求,你待我已經夠好……” 
項真站了起,安靜問道:“姐,別再提起以前的事,那些事已經過去,現在,我們不是很好嗎?” 
她垂下那兩排濃密而微微卷曲的睫毛,悒鬱的搖搖頭:“這種寧靜而安詳的日,不會過得太久了,真,你早已到了應該婚娶的年歲,他日你的妻進門,我,我這個做姐姐的又算是什麼呢?” 
輕輕拉住那隻柔滑而冰涼的細手,項真低沉的道:“姐,你心裏明白我項真不是那一種人,我們雖然不是同胞所生,但我一直把你看成我的親姐姐一樣……” 
不可察覺的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強作笑顏,雖然她知道這抹笑顏包含了多少悵惘與失落:“真,我高興聽到你這幾句話,真的,我心裏很安慰……” 
說著話,她迅速轉身轉裏麵行去,匆匆的道:“弟,你歇一會,我去為你沏茶!” 
項真清楚的察覺她話音的哽咽與淒苦,默默望著她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將一聲歎息咽回肚。 
窗外,風蕭蕭的吹拂著,夜色很濃,桌上的銀燈寒光搖晃,在項真心裏,有一絲難奈的愁意在消長著,他明白這愁思來自何處,那是他的義姐,那長安城裏最有名的美人:君心怡。 
輕輕喟了一聲,項真清晰的記得君心怡在年之前出閣時如何拚死反抗的哭鬧情景,她的老父——翰林院學士君稼樸那衝冠掀髯的憤怒,用家法——一根沉厚的柚木棍怒打她逼著上了花轎,抬到那出名的紈絝弟長安守備的大少爺胡賢身邊,然後,聽說她自從過了門便不食不飲,整日也不說一句話,胡賢仍然在外麵花天酒地,喝醉了酒回去就百般淩辱她,大約不到一年吧,胡賢忽然在夜裏暴斃了,胡家的人都說是新媳婦害死他的,於是,她就又陷入了一個更悲慘的命運裏,從此過著看不見陽光,不知歡笑的生活——直到項真救了她,那是在四年多以前了。 
又籲了口氣,這一千多個日,過得好快,這些事還宛如昨日,眨眼間,自己已從一個年方弱冠的少年,成為一個飽經風霜的武林人物,嗯,項真迷惘的笑了笑,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已算是個武林人,隻是尚沒有任何人知道他藏有一身驚人的功夫罷了,後來,項真搖搖頭,他才明白當時君心怡為什麼拚死不嫁的原因,因為,她早已愛著他,而且,愛得深不能拔,難以自拔! 
目光有些朦朧,項真咬著下唇發怔:他記得當君心怡啜位著告訴他這件事,簡直像一個驚天霹靂震在他的頭上,他整個傻了,他家與君家原是世交,兩家的大人更有金蘭之好,平時,他沒有事就往君家跑,他喜歡他這位美麗而嫻靜的姐姐,喜歡她那挑不出一點瑕疵的如花般的麵龐,喜歡她那高雅的氣質,那安詳的笑容,那任何一個小舉止都充滿了柔婉的儀態,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愛”,他更沒有預料到這位較他年長四歲的姐姐竟已這麼深刻的愛上了他! 
那個時候,項真歎息一聲,自己還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而已,但是,自己不是一直以為自己懂得很多嗎?真的懂得很多嗎?不,往往,隻是喜歡做些夢罷了,而那些夢,又是多麼荒謬啊! 
一個怯怯的聲音傳進他的耳,這聲音好柔啊,“真,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君心怡已站在他的身邊。清麗的臉兒浮著一抹蒼白,眼圈兒紅紅的,像是剛才哭過,她的手上捧著一方黑漆描金茶盤,一個小巧精細的白瓷繪竹茶杯,杯裏熱氣嫋嫋,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擴散,好一幅素手獻茗圖。 
項真站起來雙手接過,輕輕的道:“姐,你坐。” 
君心怡迷惑的看了他一眼,慢慢坐下,項真啜了一口茶,讚道:“真香。” 
“是嗎,這仍是你上次帶回來的‘雨前’……” 
項真看著她,緩緩地道:“這種茶,我在外麵也常喝,但是,卻總覺得和在家裏喝起來不一樣,缺少一種淳厚與親切的味道,於是,我在想了很久以後恍然明白了是什麼原因……” 
君心怕睜著那雙美麗的眼睛,問道:“什麼原因?” 
項真輕輕一笑,道:“原來是烹茶的人不同啊。” 
君心怕的俏臉一紅,羞澀的道:“你好壞,弟,和你小時候一樣調皮……” 
項真忽然怔怔的凝注著她,看得那麼率直,那麼坦然,那麼無邪而又含蘊著一股令人顫栗的炙熱,雖然,項真已竭力使那股熱力隱藏在自己努力建起的蕃籬之內。 
微微有些抖索,君心怕卻毫不畏縮的迎視著他,她的嘴唇難以抑止的痙攣著,她有一肚的幽怨、滿腔的愁悒,她一直希望,熱切而近乎瘋狂的希望,項真能給她虧點什麼,哪怕隻要一笑,她也就終生滿足了,這種相對的無言凝視,以往,也有過很多次,但是,彼此間縱然深徹的明白對方心靈深處的心意,但卻似有一道無形的牆阻在間,他們都沒有衝得過去,這,他們知道,除了負氣之外,還有很多很多別的原因。 
又像往常一樣,項真慢慢將目光垂下,沉重的歎了一口氣,於是,君心情知道這一次是又沒有結果了,她,她自己再怎麼說總是個女人,她實在不敢扯下自尊來先向項真傾訴,她所祈求的,隻是項真肯給她一個可以表露的機會,僅僅是一個機會就行了!她有些恨,她曉得即使她不表露什麼,項真也一定會知道的,但是,他為什麼老是這麼沉默,為什麼老是如此在親切帶著淡疏呢? 
項真將頭靠在椅背上,然的,淡散的道:“姐,還記得你家後院裏的那棟大桂樹麼?” 
君心怕暗拭去眼角的淚痕,輕輕頷首,這個動作,項真雖然仰著頭,卻也像體會到了,他平靜的道:“現在,也正該是桂飄香的時候了,我好喜歡那種清雅而沁心的花香,聞著,閉上眼,就似躺在軟綿綿的雲絮被一隻隻桂花的小精靈摩挲著一般,真舒服,有一次,成家哥哥硬逼著我們倆人扮娶媳婦的遊戲……” 
君心伯淒惻的一笑,幽幽地道:“那時,我答應了,你卻沒有膽量,就像過了好多年後我被迫著出嫁,你仍然沒有膽量出來找我一樣!……” 
項真心弦為之一緊,急忙輕咳了一聲,掩飾的道:“那時我還是小孩,真的,我不曉得你心裏不願意……” 
一雙秋水也似的眸隱含著朦朧的淚光,君心怕垂下頸項,語聲悄細得像一根飄浮在霧的遊絲:“以後你知道,卻太遲了……” 
項真又覺得一顫,他端起杯,大大的啜了一口茶;他明白自己心裏所蘊含的情感,但這情感,真的已經太遲了嗎? 
“姐……”他舐舐嘴唇,低沉的道:“你去歇著吧,我,在這裏靜一會。” 
君心抬望著他,很久很久,歎息了一聲,似將一段無形的愁鬱拋在空,悄然轉身行向裏麵。 
這兒是郊野,沒有更鼓報時,可是,從直覺及經驗上判測。項真知道已經是四更天的時分了,不會有多久,東方就要亮了。 
他輕輕站了起來,那位身受重創的大漢,此時忽然在椅上轉側了一下,嘴裏發出一聲似有似無的**,項真注視著他,緩緩地,這人的眼皮已在翁動,於是,項真腦裏記起這叫晏立的漢在白天怒瞪著的那一雙牛一樣的大眼。 
晏立的眼簾活像沉重得有千萬斤,他努力撐開眼皮,一個淡淡散散的聲音已飄進耳:“醒了?” 
用力點點頭,眸裏映入的,則是一張俊秀明朗得逼人的麵龐,這張麵孔,似乎曾經見過,但,卻宛如隔著現在大遙遠了…… 
項真站到他麵前,朝他臉上看了看,笑笑道:“眼球上的紅絲與暈翳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朋友,那真是一頓好打。” 
渾身一激靈,晏立猛的記起了這是怎麼回事,也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他掙紮著要下來,口裏激動的叫:“恩公,恩公,且容我晏立一拜……” 
項真用手按住他,安詳的道:“你有心謝我,我專程接奉,卻用不著注重形式。” 
晏立喘了口氣,感激涕零的道:“恩公、若非恩公賜援,晏立這條命早就成灰了,恩公……” 
項真入鬢的雙眉微皺,低沉的道:“我叫項真。” 
“項真”這兩個字,就似兩條毒蛇猛一下鑽進晏立的心,駭得他一哆嗦,舌頭打著結兒道:“項……項真,……黃……黃……龍?” 
輕喟了一聲,項真道:“你似乎有些緊張?朋友,姓項的雙手沾血,卻也分得出個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