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黑暗中折回床邊躺了下來,並且讓姑娘的一隻胳膊在我胸脯旁邊陪伴我睡眠。我保持沉默,一動不動,仿佛等待著胳膊入睡似的。不知是不是姑娘的胳膊感到不滿足,還是害怕黑暗,把掌心貼在我的胸脯上。不久,又張開五指,爬到我的胸口。它自然而然地彎曲著胳膊肘,形成摟抱著我的胸脯的姿勢。
姑娘的這隻胳膊,可愛的脈搏在跳動。姑娘的手腕放在我心髒部位上,它的脈搏同我的鼓動彼此交響。姑娘胳膊的脈搏跳動,起初稍微慢了點兒,但不久就同我心髒的鼓動完全一致了。我隻感覺到自己的鼓動,而不知道究竟是誰快,或是誰慢了。
這種手腕的脈搏和心髒的鼓動的一致,也許是現在就嚐試著在短暫的時間裏將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調換吧。不,也許它隻是姑娘的胳膊睡著了的一種象征呢,雖然我曾聽女人說過:對女人來說,與其陶醉於神誌昏迷的狂喜,莫如在他身旁安心地睡上一覺更幸福。但是,我沒有像這姑娘的一隻胳膊那樣安詳地陪伴我睡覺的女人。
由於心髒部位有姑娘的脈搏跳動的手腕,所以我才意識到自己心髒的鼓動。它一下又一下地鼓動,我感到在鼓動的間隔裏,仿佛有某種東西從遙遠的距離迅速來回走動。這樣地隨著不斷傾聽心髒的鼓動,其距離就變得更加遙遠了。而且無論走多遠,即使走無限的遠程也罷,其前方還是空空如也。也不是到達某處就折回來。那是緊接著的鼓動,猛然把它招回來的。理應是可怕的,但卻不怕了。我還是探摸了枕邊的電燈開關。
然而,在亮燈之前,我試著悄悄地將毛毯掀開。姑娘的一隻胳膊不知道,它熟睡了。隱約發白的柔和的微光,撒滿了我敞開衣襟的胸膛。這亮光仿佛是從我的胸膛驀地浮現出來似的。很像是一輪小紅日,在暖融融上升之前從我胸膛射出的光。
我亮燈了。我把姑娘的胳膊從胸脯挪開後,把雙手放在這隻胳膊的最上端和手指上,將它抻直了。五支光的微弱亮光,使得姑娘一隻胳膊的弧形和光影形成的波紋顯得格外柔和。我一邊輕輕地轉動著姑娘的一隻胳膊,一邊繼續觀賞搖搖晃晃地移動著的光和影,隻見光和影順著胳膊最上端的弧形線條往下移動,途中變細,過了下半截胳膊隆起的地方,又變得細小,移到了胳膊肘那美麗的弧形和胳膊肘內側微微窪陷的地方,然後再移向手腕變細,複又圓圓隆起,最後光和影的波浪從手心和手背流動到手指了。
“我把它要過來吧。”我不覺地喃喃自語。
於是,在看得出神的時候,我把自己的右胳膊摘了下來,同姑娘的右胳膊調換,然後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這樣做,自己也是不曉得的。
隻聽見“啊!”地輕輕地叫喚了一聲,不知是姑娘胳膊的聲音呢還是我的聲音,我的肩膀突然痙攣了起來,我這才知道右胳膊已經調換了。
姑娘的一隻胳膊——現在成了我的胳膊,它顫抖抓住上空。我讓這隻胳膊彎曲到我嘴邊,一邊說:
“很疼吧?很痛苦嗎?”
“不,不疼。不痛苦。”這隻胳膊迅速斷續地說,這時候,一股戰栗閃電般地傳遍我的全身。我叼著這隻胳膊的手指。“……”我是怎樣來表達喜悅的呢?姑娘的手指隻觸摸著我的舌頭,我說不了話。
“可以啊。”姑娘的胳膊回答。顫抖戛然而止。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嘛,不過……”
我忽然覺察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姑娘的手指,但姑娘右胳膊的手指,也就是我右胳膊的手指,卻未能感受到我的嘴唇和牙齒。我趕緊試揮動了一下右胳膊,卻沒有揮動胳膊的感覺。肩膀的一頭,胳膊的最上端,有堵塞、有拒絕。
“血液不流通。”我脫口而出,“血液流通了還是不流通呢?”
恐怖襲擊了我。我坐在床上,我的一隻胳膊卸落在一旁。它映入了我的眼簾。我的胳膊離開我,它是一隻醜陋的胳膊。更重要的,恐怕是這隻胳膊的脈搏沒有停止跳動。姑娘的一隻胳膊在暖乎乎地跳動著,而我的右胳膊卻冷冰冰地變僵硬了。我用安在我肩膀上的姑娘的右胳膊,握住自己的右胳膊。握是握住了,可是卻沒有握住了的感覺。
“有脈搏嗎?”我問姑娘的右胳膊。“沒有變得冰涼嗎?”
“有一點兒……但沒有我的那麼冰涼。”姑娘的一隻胳膊回答,“因為我變得溫乎乎的。”
姑娘的一隻胳膊使用了“我”這個第一人稱的字眼兒。我聽來仿佛有這樣的弦外音:現在,它被安在我的肩膀上,成了我的右胳膊,這才把自己稱為“我”的。
“脈搏還在跳動吧?”我又問了一句。
“瞧您,您不相信嗎?……”
“相信什麼?”
“您自己的胳膊不是同我的胳膊調換了嗎?”
“可是血液通暢嗎?”
“有的是(女人啊,你在找誰呢?),您知道嗎?”
“知道。(女人啊,為什麼哭泣?在找誰呢?)”
“我半夜裏夢醒了,這句話總在我耳邊回蕩。”
當然現在它所說的我,肯定是安在我肩膀上的可愛的胳膊的母體。我覺得《聖經》中的這句話是在永恒的場所裏說的,它仿佛是永恒的聲音。
“沒有被夢魘住吧,難以入睡……”我說的是一隻胳膊的母體。“戶外煙靄彌漫,仿佛是為了讓群魔彷徨似的。但是就連惡魔也講究體態,想咳嗽。”
“讓它聽不見惡魔的咳嗽聲……”姑娘的右胳膊握住我的右胳膊,堵住了我的右耳朵。
現在姑娘的右胳膊就是我的右胳膊。但使它活動的不是我,而是姑娘的胳膊的靈魂。不,還不至於分離到如此地步。
“脈搏,脈搏跳動的聲音……”
我的耳朵聽見了我自己的右胳膊的脈搏跳動聲。姑娘的胳膊,依然握住我的右胳膊來捂住耳朵。因此,我的手腕被耳朵壓住。我的右胳膊也有體溫。正如姑娘的胳膊所說的那樣,我的耳朵比起姑娘的手指來稍微冰涼些。
“我給您驅邪……”姑娘小指頭上又小又長的指甲,帶著幾分淘氣地撓了撓我耳朵。我把頭避閃開,用左手,是我真正的手,抓住我的右手腕。實際上是姑娘的右手腕。於是,我把臉向後一仰,便看見了姑娘的小指。
姑娘用四隻手指握住從我肩膀上卸下來的右胳膊。隻有小指頭空閑著,它仰向手背,指甲尖輕輕地觸到了我的右胳膊。隻有年輕姑娘的柔軟手指才能夠彎成這種形狀。對於長著一雙硬邦邦的手的男人來說,這是無法相信的。從小指根處形成直角向手掌的方向彎曲。而且近旁的指關節也彎曲成直角,另一近旁的手指關節也曲成直角。這樣,小拇指就自然地劃出了一個四方形,四方形的一邊就是無名指。
我的眼睛透過這個四方窗有了窺視的位置。如果說它是窗未免太小,充其量是個窺視孔或眼鏡罷了,可不知為什麼我卻能感覺到是扇窗。是一扇能窺視到戶外的紫花地丁的窗。仿佛是有點微光的白皙小拇指的窗框,或是小拇指的眼鏡邊緣,我更願讓眼睛靠近它。我閉上了一隻眼睛。
“是窺視裝置……?”姑娘的胳膊說,“您看見什麼啦?”
“自己那間微暗的老房間啊。五支光電燈的……”我還沒說完話,又像叫喊似地:“不,不對,看見了。”
“看見什麼啦?”
“又看不見了。”
“您看見什麼啦?”
“顏色啊。是淡紫色的光啊。模模糊糊的……在那淡紫色裏,有紅色、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許多小圓圈,飛也似地旋轉著呐。”
“那是因為您累了呀。”
姑娘的一隻胳膊把我的右胳膊放在床上,用指腹溫柔地撫摩了我的眼簾。
“紅色金色的小圈圈,也有變成大齒輪在旋轉嗎……在那齒輪中,不知道是看到有什麼東西在動,有什麼東西出現了又消失……”
齒輪也罷,齒輪中的東西也罷,是看見了還是好像看見了,我都不知道。沒有留在我的記憶裏。是一種暫時的幻覺。這種幻覺是什麼東西呢?我想不起來了。我說:
“你想讓我看到什麼幻影呢?”
“不,我來是為了消除幻影的呀。”
“是消除往昔的幻想吧,憧憬和悲傷的……”
姑娘的手指和手心的動作,在我的眼簾上停住了。
“是頭發留得很長,一鬆散開來,就垂到肩膀和手腕上嗎?”我脫口而出,提出了個想不到的問題。
“是的,能垂到。”姑娘的一隻胳膊回答,“入浴洗發時,是用熱水,也許這是我的習慣吧,最後總要用涼水把頭發衝洗到全涼了。這冰涼的頭發垂到肩膀、手腕上,還撫觸到Rx房,舒服極了。”
當然,那是一隻胳膊的母體的Rx房。姑娘可能未曾讓人撫觸過它,衝洗後的冰涼的濕發撫觸Rx房的感覺,恐怕不好意思說出口吧。離開了姑娘的身體而前來的一隻胳膊,大概也離開了母體的姑娘的謹慎、或者說也離開了靦腆吧。
我安上了姑娘的右胳膊,現在成了我的右胳膊,我用左手掌悄悄地捂著這隻胳膊最上端的可愛的圓弧形。我感到在手掌心裏的,仿佛是姑娘胸脯那還沒長大的圓弧形。肩膀的圓弧形逐漸產生胸脯的圓弧形,變得柔軟了。
姑娘輕輕撫觸了我的眼睛。她的手掌和手指被我的眼簾溫柔地吸住,滲透到眼簾裏。眼簾裏溫乎而濕潤。這種溫乎乎的濕潤,還不斷擴散,滲透到眼球裏。
“血液在流通。”我輕聲地說,“血液在流通。”
這時候,沒有發出類似發現自己的右胳膊同姑娘的右胳膊互相調換時的那種驚叫聲。我的肩膀也罷,姑娘的胳膊也罷,更沒有出現痙攣或顫栗的現象。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血液通向姑娘的胳膊,姑娘胳膊的血液也流向我的體內。胳膊最上端的堵塞和拒絕,不知什麼時候也沒有了。清純的女人的血液流入我體內,猶如此時此刻。可是,像我這樣的男子的汙濁的血液流向姑娘的胳膊,當這隻胳膊返回姑娘肩膀上的時候,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呢?萬一不能一如既往地將它複原在姑娘的肩膀上,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不會發生這種背叛的。”我喃喃自語。
“沒關係的。”姑娘的胳膊低聲細語。
但是,我卻沒有誇張的感覺,諸如我的肩膀和姑娘的胳膊之間,血液在奔流,或者血液在交流等。這件事,我捂著右肩膀的左手掌和我右肩膀的姑娘的肩膀弧形,自然是知道的。不知不覺間我和姑娘的胳膊也知道了。這樣一來,它就被引入令人心蕩神馳的夢鄉了。
我進入夢鄉了。
籠罩著大地的煙靄呈淡紫色,我蕩漾在緩慢流動著的巨大波浪裏。在這寬闊的波浪裏,惟有我漂浮著的身體上,蕩漾著淡綠色的波浪。我那陰濕的孤獨的房間消失了。我仿佛把自己的左手輕輕地放在姑娘的右胳膊上。姑娘的手指像是捏著荷花玉蘭的花蕊。雖然看不見卻嗅到了芳香。花蕊理應扔在廢紙簍裏,不知她在什麼時候,是怎樣撿起來的。一日之花的雪白花瓣尚未凋零,可是為什麼花蕊竟先行凋落了呢?身穿紅色服裝的年輕女子駕駛的車子,以我為中心在遠處繞著圓圈,順利地滑行著。仿佛在照看著我和姑娘的一隻胳膊的睡眠,保護我們的安全。
這種情況下,恐怕很難熟睡。不過,我未曾有過這樣溫暖而甜美的睡眠。過去我總是難以成眠,躺在床上悶悶不樂。我從未曾有過像幼兒那樣安穩地睡過一覺。
姑娘別致的細長的指甲,仿佛疼愛我似地搔撓著我的左手掌。在這隱約的觸感中,我深深地熟睡了。我不在了。
“啊!”我自己把自己叫醒了。我像從床上滾落下來似的下了床,蹣跚了三四步。
我忽然醒過來了。原來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東西在撫觸著我的側腹。那是我的右胳膊。
我叉開踉蹌的雙腳,站穩腳跟,看見了掉落在床上的我的右胳膊,呼吸停止,血液逆流,渾身戰栗。看見我的右胳膊,那是一瞬間的事。在下一個瞬間裏,我從肩膀上薅掉姑娘的胳膊,換上了我的右胳膊,活像魔性發作殺人一樣。
我在床前跪下,胸膊落在床上,用剛剛裝上的自己的右胳膊,撫摩著狂跳的心髒的上方位置。隨著悸動逐漸安靜下來,一股悲傷的心緒從自己體內的深處噴湧了上來。
“姑娘的胳膊……?”我仰起臉來。
姑娘的一隻胳膊被扔到床腳處。在被推到一旁的毛毯的蓬亂中,隻見它被扔在那裏,手掌朝上。伸直了的指尖一動也不動。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微發白。
“啊!”
我急忙拾起姑娘的一隻胳膊摟在懷裏,就像緊緊抱住生命逐漸冷卻下去的、令人可憐的愛兒似的,緊緊地摟住姑娘的一隻胳膊。我的雙唇銜著姑娘的手指。如果從姑娘那伸直了的指甲裏側和指尖之間滴落女人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