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著紅色圍嘴兒的地藏菩薩——每當千花子在女子學校的宿舍裏懷念起海邊的故鄉時,率先浮現在腦海裏的總是那尊石雕的地藏菩薩。
千花子已經徹底地變成了一個東京少女,但居然還對海岬岩石下的地藏菩薩戀戀不舍,這似乎與如今的她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那地藏菩薩其實不懂規矩,竟然紮著五個甚至七個圍嘴兒。簡直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嬰兒哪。”
“那不就跟千花子差不離兒嗎?”
夥伴們接過話頭巧妙地奚落著千花子。每當千花子開口說話時,總是像嬰兒一般,涎水差一點兒就要從嘴巴裏流了出來,那模樣顯得可愛極了。即使在已經成為女子學校學生的今天,她的嘴唇依舊是那麼嬌嫩水靈,仿佛剛剛吮吸過母親的乳汁一般。與千花子的嘴唇相比,那些用口紅塗抹過的嘴唇,不啻矯揉造作的人工花朵。
每當看見千花子的嘴唇,高年級的學姐自不用說,就連同是一年級的學友也恨不得當上千花子的母親或是姐姐。
清水也是其中的一員。
在去年遊玩過的沙丘上
懷念曾一起遊玩的夥伴
令早又造訪這沙丘
卻隻聞淒涼的濤聲浪語
是忘記了那時的山盟海誓
還是那個人已經悄然逝去。
千花子顧不得歌詞的悲切,一邊琅琅地吟唱著,一邊卷起校服的衣袖,拾掇著行李。
“千花子,千花子!”
“哎,你在哪兒叫我呀?”
就在千花子站起身來的那一瞬間,一腳踏進了旁邊的柳條包裏,如同跨欄時踩空了腳一樣,冷不防跌倒在了地上。要知道,明天起就是暑假了,忙著收抬回家的行李,她哪有工夫來仔細觀察腳下的情形呢?
“千花子,你能到院於城來一下嗎?”清水站在窗外喊道。
“哎喲,我都痛得走不動了。”
看見室友的行李像夜市上的舊貨攤一樣被自己掀翻得滿地都是,千花子一邊揉搓著受傷的小腿,一邊“咯咯咯”地笑個不止,室友攥緊拳頭使勁地戳著她的後背,連聲責備道:
“你這樣可不好。真的,多失禮啊,千花子。”
“哎,你別用那副可怕的眼神盯住我好不好?”
“瞧,人家清水多可憐啊?”
為什麼說清水很可憐呢?千花子有些困惑不解。不過說來也是——窗外的藤架下,清水那張灰暗的麵孔是那麼嚴肅,仿佛差一點就要哭了起來。而千花子的臉上卻灑滿了燦爛亮麗的笑容,兩者之間形成了太大的反差。沒準室友正是在這一點上責備著千花子的不是吧。
千花子蹙著眉頭,緊抿著嘴唇,走到了院子裏,可就像是被誰搔著了口腔裏的笑神經似的,微笑源源不斷地向外湧流著,臉頰上還浮現出一對可愛的酒窩來。清水低著頭,踱了一會兒步,然後說道:
“是那些想許願的人給千花子的地藏菩薩紮上圍嘴兒的吧?”
“嗯。”
“如果許願的話,地藏菩薩會什麼都聽嗎?”
“我又不是地藏菩薩,那些事我怎麼會知道呢?”
“可千花子不是一直都相信,他會幫助你實現所有的願望嗎?”
“嗯,小孩子都是那麼想的呀。”
“真是可愛。像我這樣的大孩子,一旦開始思考各種討厭的事情,或許就不再靈驗了吧?”
“不過,聽說過於貪婪的願望是不可能兌現的。”
“是嗎?可我的願望卻很有點貪婪哪。看來還是算了吧。原本……”
“哇,葫蘆花都開了呢。”千花子興奮得似乎把清水說的話都忘在了腦後。
“你別摘那些花。那些花怎麼著都無關緊要。即使這學校裏一朵花兒也沒有,可我還是覺得校園裏開滿了鮮花,隻要讓我看到千花子……”
千花子的臉倏然間變得一片鮮紅。她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海邊的沙丘上現在也該有花兒開放了吧。”
在去年遊”玩過的沙丘上
懷念曾一起遊玩的夥伴
不知不覺之間,她的心已經飛向了故鄉的大海。
千花子把一朵白色的葫蘆花銜在嘴邊,儼然像是在吹奏著童話中的喇叭一樣。
清水“啊”地輕輕歎息了一聲,癡迷地望著千花子,說道:
“像千花子這樣的女孩,也有悲傷的時候嗎?”
(哇,她居然把我當小孩看待!)千花子不由得板起了麵孔,說道:
“千花子也是人唄。”
說著,她鬆開了抿著的嘴唇。於是葫蘆花掉在了地上。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聽見你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我反倒更覺得你可愛了。”
所謂的小大人,不正是清水自己嗎?要知道清水也不過才三年級,和千花子隻相差兩歲罷了。
“要是有一天連千花子也愁眉苦臉的話,那整個學校一定會黯然無光吧……每當我們大夥兒因為某種原緣故而感到悲傷寂寞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呼喚千花子的名字呢。你明白嗎?在我們眼裏,千花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好孩子。是我們大夥兒百般珍視的寶物呢,常常是學校裏最悲傷的人才有權利得到千花子的安慰。而眼下那個人就是我。很可能我讀完這學期就要輟學了。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告別儀式吧。”
“真的?!”
“哎,都是我不好。到了秋天,第二學期開始之後,大夥兒肯定會湊在一起說我的壞話。到時候,至少千花子一個人得站在我一邊。即使不為我辯解也行,但至少你得同情我。要是我也……”清水握住千花子的手說道,“有個像千花子一樣溫柔的妹妹,我想,或許我就不會變成像今天這樣的壞孩子了。”
清子的手微微顫料著,冰涼冰涼的。千花子感到有一種可悲的東西正浸潤著自己的身體。
“我也曾經有過一個妹妹。”
“是嗎?還在上小學嗎?”
“到底在哪兒,我也不知道。甚至連她的模樣我也記不得了。”
“哇,為什麼?”
“現在我不能說。到時候再告訴你吧。”
“嗯。”千花子默默地咽下了那湧上喉嚨的眼淚般的東西。“盡管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要是千花子做了清水的妹妹,那麼,清水就可以不中途輟學了嗎?”
“謝謝你,千花子,你那麼說讓我太高興了。”清水提高嗓門激動地說道。她緊緊地摟住了千花子的肩膀。但突然間又像是吃了一驚似的使勁搖著頭,說道,“我是不會向地藏菩薩提出那種非分的請求的。說真的,千花子還是別和我這樣的壞孩子交朋友的好。不過,有件事我還是要請求地藏菩薩。本來打算拜托千花子的,現在就讓千花子的地藏菩薩來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求吧。”
“哎呀,你說得那麼複雜,就像是出了一道謎語似的,難懂死了。”
“你直接去問地藏菩薩吧。他不是對別人難以啟齒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嗎?所以,我把這個帶來,打算送給地藏菩薩……”
看見清水從口袋中掏出來的東西,千花子驚訝地說道:
“哇,這不是毛線織的圍嘴兒嗎?好滑稽喲,要知道,毛線織的圍嘴兒和地藏菩薩一點兒也不相稱呢。”
“是嗎?這是我從昨天起趕織出來的,室友還問我,是不是送給家裏嬰兒的禮物哪。她還說,眼下正是夏天,用那玩藝兒恐怕太熱了吧。”
“地藏菩薩也肯定很熱吧。大家都是用紅色的棉布來做呢。如果給他紮上毛線的圍嘴兒那他不就變成了西洋的地藏菩薩嗎?”
“咦,西洋也有地藏菩薩?!”清子這才爽朗地笑了起來,說道,“喂,剛才是千花子在房間裏哼著歌曲吧?所謂去年一起遊玩的夥伴,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全都是些男孩子。他們是海濱夏令營的學生呢。說實話,如果是在女子學校裏,大家都會把我當妹妹對待的,所以沒勁透了。可和那些男孩子在一起,我也能耍要大姐姐的威風了。”
校園裏,白楊樹的樹梢迎風搖曳著。那聲音在千花子聽來,就像是大海夜晚的濤聲。她是那麼迫不及待地期盼著明天的到來,仿佛要徹底忘掉清水那些不乏淒涼的話語似的。
一回到故鄉的海邊,她便立即把清水的毛線圍嘴兒係在了地藏菩薩的胸前。
“地藏菩薩,這個人有件事要拜托您哪。也許是請您幫助她找到失蹤的妹妹吧,也可能是想讓我成為她的妹妹。盡管她做出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但求求您不要讓她中途輟學。其中的原委,她不願意對我明說。但地藏菩薩是能夠未卜先知的,對吧?求您好好保佑她。”
千花子撫摸著地藏菩薩那光溜溜的禿頭囁嚅道。突然她轉念想到,自己把地藏菩薩當小孩對待,或許他就不會滿足自己的願望了,於是馬上擺出一本正經的麵孔,向地藏菩薩行了個禮。
海濱夏令營的那幫搗蛋鬼湧到海邊來,比千花子晚了一周左右,其中兩個像是孩子王的少年名叫行雄。8月中旬的某一天,他對千花子說道:
“千花子,你能不能帶我去看戲呢?”
“不行,晚上你們出不來吧?會挨老師罵的。”
“可我會悄悄溜出來的。”
“哇,行雄也變壞了,去年還是個好孩子哪。”
“要知道,戲裏有一個可憐的小演員呢。她是在演出時使喚鴿子的少女。我要把她救出來。”
行雄兩眼放著光芒,憋足了勁兒,以致於整個身體都在瑟瑟發抖,看見他這個樣子,千花子忙問道:
“您和那女孩已成了好朋友吧?”
千花子的心中驀然間掠過了一抹酸楚的情愫:或許自己的這個夥伴已經被那個鴿子少女搶走了……
二
盡管千花子的父親出生在這海濱的小鎮上,但兩三年前他們家已經舉家搬遷到了東京。如今,這世代相傳的房屋隻是被當作別墅在使用。千花子也是在讀到高年級時隨父母轉學到東京的小學的。那所小學決定在暑假時舉辦海濱夏令營,便拜托千花子的父親在他故鄉的小鎮上物色了一棟相當不錯的房子。
因此,海濱夏令營的孩子們全都是與千花子同一所學校的學生,但來的盡是高年級的有識男生,全然見不著女生的蹤影。到去年為止,千花子每個暑假都是和男孩子們打成一片在海邊盡情玩耍,以致於引來了不少人羨慕的目光。可今年她已升入了女子中學,所以,那些少年全都是千花子以前小學的學弟了,無論千花子的嘴唇多麼像剛剛吮吸過母親的乳計一般嬌媚可愛,但她畢竟是那些少年的學姐,因此盡可以大耍威風。
在東京那所用鋼筋混凝土新近建成的小學裏,上課時用的也是一種新式的電鈴,而在海濱夏令營裏,用的卻是那種過去由勤雜工一邊在走廊上走過一邊搖晃得“叮(口當)”作響的老式搖鈴。即使是要把那些與波濤嬉戲著的男孩召集到陸地上,也靠的是搖響鈴聲。所以,每個人都爭著把搖鈴帶到海邊去,有時候甚至互不相讓,發生爭端,怪不得千花子要擺出一副大姐大的架式發號施令,想來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為了便於老師進行監督和看護,不讓那些精力過剩的男孩獨自遊向深水區域,或是萬一溺水時,能夠讓人一目了然,每個少年的頭頂上都佩戴著清一色的紅帽子。
“瞧,那帽子和地藏菩薩的圍嘴兒用的是同一種布料呢。”千花子向行雄打趣道。
“什麼地藏菩薩,我可從來沒有見過,千花子真是個鄉巴佬!”
“你真可笑,要知道,即使在東京,地藏菩薩也多的是呢。哪有說自己不知道地藏菩薩來耀武揚威的。還是讓我帶你去見識見識吧。”
行雄正在用沙子堆砌一匹比實物還大的馬,聽千花子那麼一說,顧不得渾身沾滿了砂粒,霍地站起身來說道:
“好的,那就走吧。”
“不久前行雄的腳掌受了傷,對不對?”
“是啊,那是和夥伴們比賽看誰第一個爬上跳台時受的傷,早晨我們起得可早哪,5點鍾就爬了起來。誰要是睡懶覺的話,那個做飯的大娘就會在你的耳邊把鈴搖得噹啷噹啷直響。這樣一來,沒有哪一個不是飛身起床的,然後立即跑到海邊鍛煉,而這時,四處的公雞剛開始打鳴哪,每次從千花子的家旁邊通過時,看見那扇門總是關著的,所以,我們都笑著說:‘千花子真是個懶蟲!’這些你都不知道吧?”
“你撒謊!”
“才不是哪。到了海邊後,我們開始做體操,還能看見白色的海鳥在眼前飛來飛去,而朝陽正是從那兒的海岬上冉冉升起的。”
“其實,地藏菩薩正是在那海岬的岩石下麵呢。”
“我們一做完體操,就在沙灘上畫上一條起跑線,看誰第一個從那兒跑到跳台上去。獲勝的人連聲高呼著‘萬歲’,舉起雙手一下子跳進水中。大家每人跳完一次後便回夏令營裏吃早飯,然後一直學習到下午1點。當我們從海灘上撤離時,更衣場的旗子才剛剛豎起呢。”
“你腳上的傷現在沒事了呢?”
“嗯。當時,一隻貝殼紮在了我的腳掌上,痛得我忍不住大聲叫道:‘哎喲,疼死我了,我的老爸!’”
“於是,你這個撒嬌的孩子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是吧?”
“你說什麼蠢話呀!其實,‘老爸’這個詞是在不知不覺之間脫口而出的,並不是有意識說的,可誰知竟從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行雄,不要緊的,讓老爸來給你擦點藥吧。’這聲音確實嚇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武田老師。他把藥品和繃帶都帶到了海邊來,真是個好老師。”
“是呀。記得那還是在我上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去遠足旅行,看見小河的對岸開滿了漂亮的鮮花,我們都好想要,於是,老師馬上趟過小河給我們摘了過來。在回家的電車上,我笑著說道:‘哇,老師的手真髒啊!’老師回答道:‘剛才幫你們摘花時把手弄髒了。因為泥土鑽進了指甲裏,怎麼洗都洗不掉了呢。’聽老師那麼一說,我還幫他清理了手指甲的汙垢哪。或許武田老師已經把這事忘了吧。”
“不,老師肯定還記得,他常常如數家珍地給我們講起那些畢業生的趣事呢。”
“真是個好老師。”
“嗯。老師親自給我纏上了繃帶,讓我好感激。於是我對老師說道:‘老爸,謝謝你。’從那以後大家都把老師叫作‘老爸’了。”
“是嗎?真是有趣。在女子學校裏,怎麼也不可能把老師叫作‘老爸’的。”
“我還給東京的父親寫了信,說我們大夥兒都把武田老師叫‘老爸’呢。”
“經‘老爸’治療之後,傷口馬上就好了嗎?如果是現在還疼的話,你不妨去求求地藏菩薩。當刺兒紮進了手心裏的時候,如果就用那隻手摸摸地藏菩薩的腦袋,紮進手心的刺兒就會自動脫落下來的。”
“可我受傷的部位是腳掌哪。如果把腳抬起來放在地藏菩薩的頭頂上,難道不會受到懲罰嗎?就連讓老師摸了摸我的腳,我也覺得過意不去呢。”
“那就算了吧。反正你不是已經徹底好了嗎?”
兩個人身著泳裝,沿著兩旁生長著鬆樹的海濱道路向前走著。或許是因為茅綢的鳴叫越發刺耳的緣故吧,好一陣子他們倆都一聲不吭地躑躅著。突然間千花子一下子拽住行雄的帽簷說道:
“你幹嗎老是心不在焉地朝天上東張西望?其實,你無論如何也捉不到它的。”
“你是說鴿子嗎?”
“什麼呀?你不是一心想抓住茅蜩嗎?”
“才不是呢。我隻是在想:天上會不會有鴿子在飛呢?”
“那個小演員的鴿子嗎?”
“唔。前陣子我去看了他們劇團的巡街表演。演員們全都坐在人力車上,而在最前麵敲大鼓的,就是那個致開場白的演員。每到一處,他都叫大家肅靜,宣布表演現在開始,而那個小女孩則坐在第四輛車上,我一眼便看見她的膝蓋上站著一隻鴿子,我連聲嚷嚷著‘啊,鴿子,鴿子’,不由自主地湊了過去,結果把鴿子嚇得一下子振動著翅膀飛了起來,但卻隻是在女孩兒的上空盤旋著,過了很久才停在了她的肩膀上。那情景真是可愛極了,怪不得大家的視線全都聚集在了那個女孩身上。她害臊地打開了太陽傘,索性把自個兒的整個臉都遮了起來,這時,一個滿臉凶相的女人從前麵的車子上回過頭來,用可怕的眼神盯住她,那女孩子被嚇得蜷縮起身體,重新把太陽傘又收了起來,而她的臉上早已是一片鮮紅,她幹脆把頭埋得低低的,並且再也沒有抬起來過。看得出來,她是個膽怯的女孩子。”
“行雄不是也一直跟在後麵看熱鬧嗎?”
“那女孩學也不上,小小的年紀就被人帶著到處耍雜耍,說來也真是可憐,她的臉上還塗著一層白粉哪。”
“因為是演員唄,所以也就無可奈何呀。”
“她就像一個漂亮的偶人,連眼瞼上也抹著胭脂,還不時地眨巴著那雙夢幻般的眼睛。想必是淚水滯留在了眼眶裏吧,可要是讓淚水痛痛快快地流了出來,恐怕又免不了挨罵受訓的,所以才一直強忍住心中的悲哀吧。”
(哇,行雄這樣一個男孩子居然還擁有一顆如此體貼人的好心腸!)
千花子有些驚詫地凝眸注視著行雄的臉,腦海裏卻倏然掠過了清水的麵影。她暗自思忖到:當清水試圖向自己吐露內心的煩惱時,要是自己能夠更耐心更熱情地傾聽她的心聲,就好了。她的眼前又浮現出清水淒涼伶什的身影。
既然行雄對那女孩的關切是如此的細致入微,那麼,毋庸置疑,那鴿子少女的麵影肯定早已深深地鐫刻在行雄的心坎裏,想到這兒,千花子更是覺得行雄平添了幾分可愛。
“於是,行雄便和那個女孩交上了朋友,對吧?”
“嗯,鎮上的旅店裏早已住滿了前來洗海水浴的遊客,所以,他們劇團的人隻得全都住在劇院的後台上,那兒就像是一間儲藏室,女孩竟然連床蚊帳也沒有。我問她想不想去海邊。她說會挨罵的,因為一旦皮膚曬黑了,上舞台時就不好辦了。真是愚蠢。”
“要是你和那女孩過多地泡在一起,沒準也會遭老師的一頓訓斥吧。”
“嗯。鴿子就那麼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於是我暗自尋思著:她肯定是在舞台上使喚鴿子的。誰知她告訴我,她是在一出描寫斷母虐待繼子的戲中扮演繼子。據說女人喜歡哭,盡管如此,為什麼要上演那種討厭的戲呢?看完那出戲的人都那麼說道。其中有一段戲是那女孩在舞台上當小保姆,替別人照看嬰兒。隻見她背著一個真的嬰兒出場了,可誰知就在這時候,那嬰兒流了一泡尿。”
“哇,是在舞台上嗎?”
“對,就是在女孩的背上。尿濕透了她身上的衣服,冰涼冰涼的,還吧嗬吧嗒地滴在了舞台上,看戲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起來,而那女孩卻傷心地哭了,結果整出戲變得一塌糊塗。事後,那女孩被毒打了一頓。據說她打著赤腳從後台上跑了出來。”
“真可憐啊。可是,不管你怎麼同情她,不都無濟於事嗎?”
“是嗎?可我覺得並不盡然。”
他們倆款款走出了鬆樹的林蔭大道,沿著海岸的岩石,在通往海岬的捷徑上奮力攀登。海麵上的船帆在夕陽的餘輝中宛若白金一般閃閃發光。
“要是能搭乘那樣的帆船逃走的話該多好啊!鴿子不是幸福的使者嗎?那就讓鴿子在船頭上展翅翱翔,將船兒引向美麗的島嶼吧。難道我真的不能把那女孩拯救出來嗎?”
仿佛是在憧憬著美麗的故事一樣,行雄把目光投向大海的遠方。或許他正夢想著:隻要去往水平線彼岸的美麗島嶼,自己就能成為王子,而鴿子少女就能成為公主吧。
千花子憑著少女特有的敏感,發現少年那優雅的額頭上駐留著一抹莫名的憂愁。或許是因為他被那精靈似的鴿子少女迷住了的緣故吧?
“你不留心自己腳下的道路,會很危險喲。說不定會從岩石上滑下去摔倒的。”
聽見千花子溫柔的規勸,行雄不由得抬頭看了看海岬的上麵,說道:
“哇,鴿子!就是那隻鴿子,千花子。”
“對,是鴿子。真的是那隻鴿子嗎?”
“嗯,肯定是那女孩來了。我希望千花子也能成為她的朋友。因為我是個男孩,所以有些事沒法和她好好交流。”
“好的。”千花子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是要告誡行雄千萬別急躁似的,她說道,“你聽,還有歌聲哪。真是一副好嗓音。但萬萬不可操之過急喲。我們先悄悄躲起來,聽她唱的是什麼歌吧。”
“嗯。”
兩個人爬上岩石,將身體藏匿在紅花已經枯萎的夾竹桃中間。
秋風多麼叫人歡欣
聆聽秋風細語,就如同
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還有母樣的聲音
那宛如燕子一般
趟過故鄉大海的風兒呀
當我側耳把你傾聽
就會傳來遙遠而慈祥的
父親的聲音
還有母親的聲音
盡管8月才過去了一半,但一聽到這歌聲,就會有一種真切的感覺油然而生:仿佛秋風正從海麵上徐徐吹來,即使是在盛夏的早晨和傍晚,海風也挾帶著一種秋天式的虛無感迎麵吹來,少女那像是對著遼遠而浩淼的大海娓娓傾訴著什麼似的淒婉而澄瑩的歌聲更是營造出了秋日的落寞。千花子淚眼婆娑地遙望著大海,看夕暮的晚霞漸漸染紅遼闊的海麵。
“那女孩肯定上過學,你聽,她不是很會唱歌嗎?”
“即使沒上過學,也不一定就記不住歌詞。不知她有父母沒有?”
“有是有,隻是相距遙遠罷了。她不是在唱:傳來了遙遠而慈祥的父親的聲音嗎?”
“或許吧。說真的,我們學校的清水同學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身在何方哪。”
“要是那女孩就是她的妹妹就好了。”
“多動聽的聲音啊。肯定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吧。”
“千花子也肯定會喜歡上她的。”
“我想是的,瞧,那鴿子正一邊入迷地傾聽著主人的歌聲,一邊在主人的頭頂上緩緩盤桓哪。”
“它是在偵察著,女孩父母的船隻是否會在眼前一縱而過。”
“哇,行雄什麼時候變成了那樣一個空想家?”千花子把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輕聲囁嚅道。正在這時,突然傳來了一聲尖厲的高叫;
“小夜,你竟敢又逃到這種地方來了,你這畜生!這次絕對不會再放過你了。”
行雄和千花子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隻見一個婦人正一把抓住少女的胸襟,一邊使勁往岩石上拽,一邊像個瘋子似的將拳頭揮落在少女的頭上。
“對不起,對不起。”
行雄向著哀叫的少女飛奔而去。他一把拽住那婦人的胳膊,大聲喊道:
“這可使不得呀,阿姨。你不要再打這孩子了。”
“你想幹什麼?你這個毛頭小子!”
行雄被那婦人一頭撞出老遠,踉蹌著抓住了旁邊的地藏菩薩。在地藏菩薩胸口的最上麵紮著那條清水織的毛線圍嘴兒。鴿子悲憤地振動著翅膀,飛了起來。三
老師的頭是一座黑色的森林
森林裏麵究竟有什麼樣的人
原來有兩三個滿身塵土的孩子
在森林的樹木之間玩耍嬉戲
老師的眼睛是一個圓圓的水池
水池裏麵究竟有什麼樣的東西
原來裏麵有圓圓的小小島嶼
島嶼裏麵又有什麼樣的東西
原來裏麵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
老師的鼻子是一座光禿禿的小山
小山下麵究竟有什麼樣的東西
原來那兒有兩個圓溜溜的洞穴
洞穴裏麵又有什麼樣的東西
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樹林
老師的嘴巴是一個圓圓的洞穴
洞穴裏麵究竟住的是什麼樣的人
原來是幾個白皮膚的弟兄
裸露著身體正襟危坐
其實,孩子們比大人更像是個詩人。
無論哪所學校裏都有這樣一些孩子:他們特別擅長於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編成歌曲。
今夜,一個小詩人又開始了這樣的吟唱……不用說,曲調是信口亂編的,歌詞也缺乏韻律。盡管算不上一首真正的童謠,但歌中所唱的並非別的什麼東西,而恰恰是武田老師的頭和臉,所以,在它營造的快樂氣氛中,大家歡呼雀躍著湧向老師的身邊,儼然像是要一一審校歌中的內容是否與實物相符似的,目不轉睛地審視著老師的臉龐和頭部。
行雄也不甘示弱地跳過去,坐在了老師的膝蓋上說道:
“水池裏麵的島嶼,就是指眼珠吧。——老爸,讓我瞧瞧你眼中的島嶼上究竟有些什麼樣的房屋和城市吧!”
“喂,你們全都圍著我,把我當耍猴的看,即使是身為老爸,也會感到難為情呢。”
“老師,根本就沒有什麼城市和房屋嘛。”
“看來,行雄對如何欣賞詩歌還一竅不痛哪。詩歌不像理科或算術那樣,是建立在道理之上的。詩歌必須得依靠感覺來細細體味。”
“老師的眼睛裏本來就隻有我的一張臉唄。”
“是啊。水池裏麵究竟有什麼樣的東西?原來裏麵有行雄的小臉蛋,我們就把歌詞改過來吧。”
老師是那麼疼愛孩子們,把他們視作掌上明珠。他把雙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與行雄麵對麵地觀察著彼此的眼珠。
這時,小詩人從一旁插了進來,不滿地說道:
“老爸,我的詩一點也沒撒謊喲。本來嘛,今天爬上跳台頂端時,老師眼睛裏的島嶼上確實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呢。它們顯得那麼小巧玲瓏,就像是小人島上的那些小小人所拍下的微型照片。”
“不愧為是詩人,真會說話。人的眼睛近似於一部照相機,盡管它比照相機要高級得多。眼珠發揮著與鏡頭相同的作用。對了,到了秋天以後,理科第二十九課的內容就是講述‘鏡頭’的。到時候再詳細告訴你們,不過很難哪,當你們開始學習眼睛作為感覺器官的作用時,也就意味著你們即將畢業了。”
“老師,現在就教給我們吧,馬上就教吧。”
“手頭沒有實驗器皿和標本,所以很難理解。好吧,把理科書拿出來吧!——不過,在我講解以前,請五年級的學生先複習一下:為什麼會出現滿潮和平潮呢?知道的人請舉起手來。”
“老師,老師!”
“老爸,老爸!”
學生們爭先恐後地舉起手來。六年級的課本中有一篇文章題,目叫《我是海的兒子》。其中有這樣一句詩:
海風拂麵,黧黑的肌膚
宛若赤銅一般
如今大夥兒都成了詩中描寫的那種“海的兒子”,不僅每天用眼睛目睹了潮起潮落,還用身體感受了波浪的跌蕩起伏,所以,以前那些從書本上學到的東西再一次栩栩如生地複活在了心底。即使是在眺望新月和滿月時,他們也會聯想到大海的朔望潮,並興致勃勃地期待著第二天能在海邊盡情地嬉戲一場。
如此這般,大海、山峰、原野構成了廣袤無垠的教室。天地、自然,也都化作了高深莫測的寶貴老師。哪怕是在海邊看見貝殼、海魚、稻田、菜地、昆蟲,那些在理科書上和國語課中所學過的知識便也會更強烈更生動地鐫刻在孩子們的大腦中,演化成活生生的東西。
對老師也是一樣。比如當小孩在家裏幹了什麼壞事時,大人就會威脅道:“如果你不聽話,那我就告訴學校的老師喲。“單憑這句話,就能把孩子嚇得臉色鐵青。不過,身為班主任的武田老師卻與老師的這種可怕形象大相徑庭,即使在教室裏,他也顯得出奇地和藹可親。通常情況下,即使是當日往返的修學旅行,也能讓老師和孩子們之間的距離感驟然消失,從而增加彼此的親近感。更何況在這海濱夏令營裏,老師和學生們一直是同吃同住,半夜深更當孩子們從惡夢中驚醒時,一看見睡在旁邊的老師的麵孔,就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安全感,而在海裏學習遊泳時,孩子們被老師抱著胸脯浮在水麵上,又會湧起一種將生命托付給了老師的信賴感。而且,這並非隻是三四天的事情,所以,大家也學著行雄的樣子,把老師叫作“老爸”。這純屬他們心聲的自然流露。
海濱夏令營每十天一屆,那些想家的孩子十天後便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東京新來的麵孔。不過,行雄等人卻在這裏玩得太高興了,以致於把回家的事拋在了腦後。
由歌詞開始的理科課結束以後,武田老師忽然又想起了歌中的一句話:“洞穴裏麵又有什麼樣的東西?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樹林。”
想到這兒,老師笑著說道:
“連鼻孔裏麵都被你們偷看得一清二楚,老師也真夠受的。”
“當時老師正在睡懶覺唄。”
“好吧,明天我們就比比看誰先起床,而且還要去看附近的漁民下網捕蝦。”
少年們發出了一陣歡呼聲,隨即從老師身旁站起來慢慢散去了。走師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用‘幾個白皮膚的弟兄裸露著身體正襟危坐’來形容人的牙齒,真是妙極了,堪稱傑作哪。”
就在武田老師暗自讚歎不已時,孩子們已在隔壁的房間裏吹響了蘆笛和貝笛,貝笛是用大夥兒在海濱拾來的貝殼自己動手製作的,而在樓下卻開始了模仿傳信鴿的遊戲。隻見一個少年用嘴巴叼著一張白紙,還用雙手做出振翅飛翔的樣子,沿著樓梯爬上二樓,飛到老師身邊,發出了“嘰咕嘰咕”的叫聲。
“啊,鴿子,你辛苦了!”
說著,老師接過了少年叼在嘴上的信件。隻見上麵寫著:
“現在正進行螃蟹的賽跑,特請您前來擔當裁判,亟盼回音。”
老師立即在那張紙上寫道:“對螃蟹的賽跑進行裁判,對老爸來說,並非易事。”他把那張紙遞到鴿子的嘴上,說道:
“我這就喂給你豆子,快吃吧!”
倘若是午後的點心時間,倒是既有玉米和西瓜,也有甜酒和糕點的。但晚餐後卻禁止吃零食,所以,鴿子也隻能做做樣子像是在吃豆子似的。
接著又飛來了另一隻鴿子。這隻鴿子正好是行雄。
“據說文蛤①是因為棲息在海濱,形狀如栗子,才取名為文蛤的。老爸,這話是否屬實?盡管今夜的月亮悲慟欲泣,但聽說隻要在海灘上放煙火,明天就會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這話又是否當真呢?”
①“文蛤”在日語中為“はきこ刂“可分解為“浜票”兩個漢字,此處的話題即由此而起。
老師讀完上麵的這封信,說道:
“小鴿子,快過來坐在我的膝蓋上。”
行雄坐到了老師的膝蓋上,就像是鴿子在休息翅膀一般將雙手叉在了腰間。
“行雄剛才不是說了,想看看老爸眼睛裏的島嶼上究竟有什麼樣的房屋和城市嗎?”
“是呀。”
“那這一次行雄也讓老爸看一看,你的眼睛裏又有些什麼呢?”
“應該有一張老師的小小的臉吧。”
“嗯,當然有,不過……”
武田老師像剛才那樣又一次把雙手搭在了行雄的肩膀上,用慈祥的眼神注視著行雄的瞳人。
“哇,行雄的眼睛裏有一隻鴿子哪。”
就像是被某種暖融融的東西罩住了一樣,行雄高興不已,但又有些惶惑地說道:
“老爸,要知道我是一隻傳信鴿哪。”
“不,好像不是傳信鴿。讓我再仔細瞧瞧,倒像是那些流浪藝人帶來的鴿子哪。”
“老師,你說的是真的嗎?”
行雄一陣慌亂,就像是要捉住自己眼中的那隻鴿子似的,他使勁地眨巴了兩三下眼睛。當她的視線與老師那張嚴肅的麵孔相遇在一起進,他就像已遭到了老師的訓斥一樣,陡然間緘默不語了。
“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一個人的所思所想,全都會毫無遮攔地表露在眼睛裏……你覺得那個叫小夜子的姑娘可憐,這並不是一件壞事,一旦同情她,就會想把她從目前的遭遇中解救出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像評書或電影裏的那種情節畢竟隻是一種夢啊。你怎麼啦?突然一副悲哀的眼神。那可不好啊!要打起精神來!”
“我精神好著哪,老師,前不久在海岬的地藏菩薩那兒,我還狠狠整治了一番虐待那姑娘的母夜叉哪。”
“是嗎?不過,值得同情的可憐孩子並不是隻有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多得不計其數。隻要行雄好好學習,有了本事,就能夠幫助那些人了。”
“嗯,我明白。”
但此刻的行雄都隻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都要讓小夜子一個人獲得幸福。這又是為什麼呢?
“老爸,告訴我該怎麼辦?”
“如果老師能幫助你,也巴不得出一份力呢,隻是……”
“要是我是她的話就好啦……”
“別胡思亂想了。與那姑娘相比,行雄是多麼幸福啊!隻要你明白了這一點,就會感激給予自己這一切的父母親,並熱愛他們的。”
“是的……不過,要是我是她的話,或許早就逃走了。”
“不行,別給她出那種主意。不光老師要罵你,沒準你還會被警察帶走的,事實上,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逃走的,再說,那孩子之所以呆在那一幫流浪藝人中間,也必定有種種像行雄這樣的孩子所無法理解的原因吧。”
“老師,可以遞交集體簽名的抗議書嗎?”
“集體簽名的抗議書?!”
“嗯,我們要聯名給流浪藝人的團長寫封信,敦促他們不要虐待兒童演員。”
“是嗎?”
正當武田老師大為驚訝之時,因行雄遲遲不歸,另兩個前來探明情況的鴿子少年又從樓梯上飛了過來。於是,他們之間的談話便戛然中止了,行雄就像一隻身負重傷的鴿子一樣,被另兩隻鴿子護衛著返回夥伴們那兒去了。
盡管行雄覺得老師的規勸不無道理,但當他閉上雙眼試圖入睡時,卻驀地發現:床鋪正好是一個童話的王國,隻見傳奇中的女神正朝著自己嫣然微笑……小夜子的那隻鴿子也像人一樣開口說話了。剛一想到這兒,那隻鴿子又陡然變成了一隻金色的大罵,用翅膀搭載著行雄和小夜子,輕捷地跨過藍色的大海,飛向小夜子的母親所居住的美麗島嶼。而紮著紅色圍嘴兒的地藏菩薩也霍然動彈起來,加入到了與心狠手毒的流浪藝人拚命搏鬥的行雄的隊伍中,一舉驅散了成群結隊的敵人。而千花子則變成了一個魔法公主,隱去了小夜子的身影,讓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順利出逃了……不一會兒就像是那美妙夢境的延續一般,行雄酣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