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這兒期間嗎?……可是我明天、現在應該說是今天,今天就打算回去。”
“不行,爸爸。媽媽不來,您不能走。我就想在爸爸住的地方見媽媽。求您了。”
“嗯。”
“您同意了?爸爸……我真高興。我給媽媽打電報,再發快信。”
“快信就不必發了。媽媽看到電報出門以後,快信才到哩。”
“光是電報,媽媽不了解詳情,說不定不會來。我馬上就寫。”久子立刻爬起來,開始寫信。
“不過呀,你母親是不是還住在老家呢?要是她再婚了,恐怕不會來吧。”
久子像是沒聽見福島的話似的繼續寫著。
昨天晚上,久子睡覺還不到三個小時,一早起來,卻勤快麻利地幹活。福島也躺不住。
久子上班走後,福島倚在久子的小桌上似睡非睡地迷糊著。這時,房門悄然無聲地打開了,妻子明子走進來。福島以為是做夢,眼睛卻明明白白地睜著看她。
“是看了電報來的嗎?好快呀。”
“是的。”
不過,詳細一想,看了久子的電報從信州趕來,無論如何不會這麼快。
“從哪裏來的?”
隻能認為久子事先把她叫到東京來了。
“久子叫我來,所以才能見到您。”
“噢,女兒熱心,我算服了。明子也是坐飛機來的吧。我也是。”福島沒有觸及女兒要的花招:“是久子的對象把我接來的。”
“久子結婚的事你也知道了嗎?”
“嗯。”
久子的快信不可能這麼快收到。
“別這麼呆站著,坐吧。”
“嗯。心裏難過,不知從哪兒說起。”明子離著福島慢慢坐下來。
“這是女兒的屋子。她獨立工作,單身生活,你想不到吧?”
明子點點頭。福島仔細端詳明子。
“有十年了吧?可是你不見老,長得很年輕。我是不行嘍,在鄉下當老師,完全衰老了。”
“哪裏?隻是有了一些白頭發……不過,脖子、手還都年輕。”
“你沒變,還是老樣子。”
“人就是死了也不會變成別的人。您也一點兒都沒變。今天見到您,覺得很親切……”
“你覺得很親切嗎?這也許成為我晚年的安慰,因為今後的日子大概我也不會有大的變化……久子一直叫我到東京來,我也沒來。我們分手,也讓久子的日子過得冷清。”
“是呀,我給久子換尿布的時候,那孩子腳怎麼動、腿腳哪個部位長得好看可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她不愛洗澡……”
“對,自己從來不給自己洗澡。你剛走那一陣子,我給她洗,漸漸地自己就給自己洗了,大概因為沒媽吧……”
“快別說這些……”
“話說回來,要是咱們倆沒分手,說不定我現在也住在東京。如果真像你說的,人就是死了也不會變成別的人,可能也不會和你分手。我從來沒想過要變成別的人。”
“您能這麼說,我死而無怨了。”明子眨巴著眼睛低下頭去。
“沒有再婚嗎?”
“嗯。”
“有人提起吧?”
“倒是有人提起,可是我一心想著總有一天見到您,就沒有答應。即使不會破鏡重圓,哪怕見一麵也好。今天終於在女兒的屋子裏,在她出嫁之前……是她把我叫來的。”
“看上去這屋子比較簡陋,可是怪得很,我從昨天晚上起就覺得在這兒心裏踏實溫暖。”
“是呀。我們死後,久子一個人活在世上。一想到這些,我總覺得我們畢竟夫妻一場。”
“什麼?”福島詰問道,“黃泉路上無老少喲。”
“別這麼說。我還想在九泉之下保佑久子呢。您也……”
“哦……”
“沒有任何私欲,我留在這世界上也就這麼一個孩子……”
“是我使你變成這樣的嗎?”
“是我自己變成這樣的。所有的人都會變成這樣。”
“這麼說,久子的對象到山裏來接我,我誠心誠意地向他表示感謝也可能快接近無私無欲了。看到這白色的康乃馨,就想起母親節,但好像是特地為我買的。不過,明子來了,也可以認為是特地為你裝飾的鮮花。”
“可不是嗎……”明子觀賞著鮮花,肩膀輕輕晃動如搖曳的影子,也像是一種難以名狀的顫抖。
“你真年輕。”福島又說,“也可能因為你穿的這件和服我十分熟悉。”
“這是您在京都給我買的。那一天我們去宇冶,坐遊覽船……現在我不穿和服了,所以盡是舊的。”
“我的舊東西全在戰爭中燒毀了,什麼也沒留下。你穿的和服還殘留著昔日的情景,令人不可思議。對了對了,我讓久子把以前的男朋友給她的信今天早晨統統燒了。因為我自己嚐過苦頭。”
“對不起。”明子恐怯地說,“久子以前有過情人嗎?”
“這我不知道。也不是我該問的事。反正把信呀什麼的都燒了。至於都燒了些什麼,我沒有追問,但可能還有日記之類的。”
“燒也燒不掉的也燒了嗎?……”
“瞎說些什麼?!她跟你不一樣。你和我結婚以後還跟以前的情人偷偷通信,讓他把信寄到你娘家,你回娘家把信取回來,瞞著我藏起來。你的母親不但不責備你,反而偏袒你,替你把信保管起來。對久子絕對不能那麼慣得沒個人樣。”
“您不要提我媽媽的事……”明子幾乎尖叫起來,甩動著短發,一臉痛苦的表情。她的頭發亂蓬蓬的。福島不由得心頭一顫。
“那也是遙遠的過去的事情了。不過,那些信成了跟你分手的原因。我在電車站台階上一想起這事,就兩腿發麻發軟爬不上去。算起來,跟你分手也是老遠以前的事……”
“老遠、老遠,為什麼要以遠近來計算?對於我來說,都好像是最近的事。我住的地方也不太遠,總是離您、離久子很近。”
“你住在哪兒?今天從哪兒來?”
“您所在的地方。”
“這麼說也對。母親大概總和女兒在一起,在女兒心裏、在女兒家裏。我想,到這把年紀,你不至於還和那個寫無聊情書的男人在一起。就是你和久子倆口子來往,我現在也毫不計較,不如說希望你們恢複母女之間的親情。你是她的母親,別人也不會說三道四的。要是久子倆口子從津田家分出來住,說不定你還能照料他們。”
“我不能。”明子悲傷地搖搖頭,“隻要她過得幸福就行,您也多保裏……”
“如果我們一起等久子回來,她會是什麼表情?恐怕難為情的還是我們……”
“我會無地自容。趁她沒回來。我這就走。她要是看到我單獨和您在一起會驚慌失措。”
“可是,不是久子把你叫來、知道你就住在附近嗎?”
“好像就住在附近……”
明子低著頭,搖晃著肩膀,一會兒站起來,無聲無息地走出門外。
兩三個小時以後,福島又控製不住地迷迷糊糊打起盹來。這時,從信州的明子的老家來了一封特急電報。電文很長,大意是說:感謝好意。明子已於五年前死去。請將給久子的電報供奉於佛龕前。
福島把電報燒毀,也沒把母親的死訊告訴久子,回山裏去了。吉林小說網www.jlgcyy.com為您提供川端康成短篇作品無彈窗廣告免費全文閱讀,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