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婚的時候,久子還小,留在記憶裏的自然都是母親美好的印象,而且又是女孩子……對我,也許她覺得我這個人太窩囊,但還不至於認為是一個壞父親吧。”

“您的事我都聽說了。我們正商量著打算接您回東京住。”

“不必了。我在這山裏落了戶,過得挺自在。”福島摸著嘴邊拉碴的胡子,突然格外強烈地想起離異的妻子。

從這個鄉鎮到火車站有二裏地。

第二天,福島上完課後,和長雄冒雨走了二裏地。到達大阪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了。

由於天氣不好,飛機起飛晚了兩個小時。飛機在雨雲上麵飛行。雲海時而如山,福島心頭忐忑不安,害怕飛機會撞在雲山上。

航空公司的班車把他們送到銀座,已是深夜。兩人在這兒分手,福島隨前來迎接的女兒一起去她家裏。

當著長雄的麵,久子對父親顯得有點靦腆,難以啟齒,但舉止動作透著內心的喜悅。

“住得挺幹淨的嘛。”福島環視著屋子。

“爸爸要來,收拾了一下。這康乃馨挺貴的,平時不買。”

“嗯?你母親不在,就買白色的康乃馨啊。”

“不是,天氣陰沉沉的,我想白色的開朗一些。要是給媽媽買康乃馨,母親去世了才買白色的。”久子的眼睛陰鬱黯淡下來。

“是嘛。爸爸住的那個城鎮沒有賣康乃馨的。你還特地為我買來這麼貴的花。花好,屋子也很清爽啊,閨室溫馨,讓我想起和久子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接著,福島從書包裏拿出報紙包的一包東西,說:“這是我為久子出嫁做的準備,爸爸的全部存款,不多……”

“爸爸……”

“今天……是今天,我總不覺得上午還在那山溝溝裏吧,就是今天,我讓長雄去銀行取錢。他也大吃一驚,在老土窯裏開個窗口,就算是銀行的分行。”

久子拿著錢包的手放在膝蓋上,眼淚汪汪。

“本來想買東西給你,還是你和長雄商量著買什麼合適的吧。”

“謝謝。可要是我全收下,爸爸您的日子不好過。”

“不會的。我每個月都有工資,在鄉下過日子足夠了,放暑假工資都照發。”

久子禁不住熱淚撲簌滾落,她並排鋪好兩床被窩。

“這麼好的臥具。哪來的?”

“是從長雄家借來的,我告訴他爸爸要來……”

“哦?長雄家裏的人對你好嗎?”

“嗯,對我挺親熱的。”

“這就好。雙親都健在嗎?”

“都健在,身體硬朗,人很好。”久子一邊把枕芯裝進枕套裏抖動著一邊說,“爸爸累了吧?休息吧。”

“好吧。昨天晚上,長雄就和我睡在一起。我總覺得不是昨晚的事,大概是飛機坐的吧。”

“怎麼啦?您第一次坐飛機……剛才我說了,飛機晚點,我在羽田機場一直提心吊膽的。”

“嗯,我還沒說我提心吊膽的事呢。從窗口望出去,前麵的雲就跟山一樣,總覺得飛機要撞上去。要真撞上去,我自己狠狠心咬咬牙,交代就交代吧;可長雄不行呀,眼看就要成親,你要沒了他,會多麼悲傷啊。年紀輕輕的,說不定會造成人生的悲劇。我就胡思亂想啊,怎麼才能救長雄,抱著他護著他行不行……”

“哎呀。”

“純屬胡思亂想。護不護著還不一樣?!以護衛的形狀抱著他掉下去不過是我恐怖那一瞬間的姿勢……可是,長雄和我,你對哪一個更掛念?”

“都一樣。”

“我是開玩笑。”

福島鑽進被窩以後,久子把他的西服掛起來。

“爸爸,您沒帶換的衣服來吧。我應該早給你借一件睡衣就好了一時疏忽忘記了,對不起。”

“連睡衣都借,那也太不客氣了。”

“這事他們也沒想到。您要是不在意的話,就穿我的。”

“行。借你的。”福島騰地坐起來:“穿襯衫總不得勁兒。”

久子看父親穿著女兒的睡衣樂得笑起來,自己也鑽進被窩。

今晚與昨晚不同,沒有熄燈。兩個人還想繼續聊下去。福島轉動身子對著女兒,一隻胳膊伸出來放在被子上,露出白地印染大蜻蜓的睡衣寬袖。

“昨天晚上和長雄並頭睡在一起,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第一次見麵,不但沒有絲毫不安,反而感到親熱,就睡在一起了。人生會有這種邂逅,但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人,碰不上幾次。這就算第一次吧。想起來,還是因為有了你。覺得你也來到我的身邊,我很幸福。我對長雄直截了當地說,久子找了個好小夥子。他跑到學校來,冒冒失失地對我說想和久子結婚,嚇了我一跳。”

“他給我拍了加急電報,說爸爸已經同意。飛機沒到,電報先到了,可我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一直到您下飛機看見您,才放下心來。”

“為什麼?”

“怕您生氣來著……”

“哦?其實我早就打定主意,即使我看不上你的對象,也會睜一眼閉一眼,尊重你的自由。我很滿意。久子,長雄是你第一個愛上的人嗎?”

久子神情嚴肅地在枕頭上點點頭。

“那就更好。長雄也會得到幸福的。除了信,還有沒有其它會引起懷念的東西……要有日記,日記也燒掉。”福島口氣嚴厲。

“現在就燒嗎?”

“讓你現在就燒也太著急了點。深更半夜,屋裏冒煙,左鄰右舍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明天早晨燒好了。明天一大早就燒,長雄到這兒來之前燒掉。你明天不上班吧?”

“不,上班。”

“起得來嗎?”

“一個晚上不睡覺不要緊,一點兒也不困。”

“是嘛,那就再聊一會兒吧。”

“行。”

父親問久子以前有沒有情人,引起她對往事的回憶和搜尋。

“聽說長雄家是開燈油店的……大嗎?”

“大。好像現在不光賣燈油……他爸爸隻上過初中,聽說長雄是跟著媽媽長大的。”

“哦?久子嫁過去以後,希望你像一個母親的樣子。我就有這種體會,我們在一起過的那個時候,你還小,可是對我有時候就像你媽一樣。有這麼個小母親,我真想什麼事都靠著你。可一轉念,又覺得你實在可憐,我自己也很孤獨。你離開鄉下以後,我還經常想念那樣子待我的小久子呢……”

“爸爸,”久子說,“我想見媽媽。”

“長雄說他還想征求你母親對這門親事的同意。”

“我自作主張去見媽媽,覺得對不起爸爸。”

“這也是久子的自由,就像結婚是你的自由一樣。要是你瞞著我去見媽媽,我就被蒙在鼓裏了。就這麼回事嘛。再說,你出嫁之前見母親一麵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又把我這個爸爸叫到東京來,在你的房間裏睡覺,我心裏高興呀。”

“我不想瞞著爸爸。”

“結婚之前去見母親,也算是告辭,用不著顧慮重重的。你要出嫁,我特別想見你,可能因為你就要成為別人家的人了嘛。我這樣子躺在你的屋子裏,心想久子應該趕快去見見母親。你說怪不怪?大概就因為久子是我跟她生的孩子吧。”

“爸爸住在這兒期間,我也想把媽媽叫來……爸爸,行吧?這是久子的心願。”

“唔……”福島一時語塞,不知怎麼回答。

“爸爸,求您了。”

福島看著久子的眼睛,發現女兒長著一雙漂亮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