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未感到秋天會這麼冷,好像病已加重了。”
朝子這樣說著,把針盒拿到陽光照射到的陽台上,其實是因為不從陽台上看,是看不見門旁的信箱的。信箱上鑲著玻璃,在板牆的背陰處,太陽照不到。每當朝子看到那黑亮黑亮的玻璃時,就感到這秋天的冷。
信封被投到信箱裏,朝子和平時一樣總是立刻跑過去取。信封裏的油紙上整整齊齊地插著五十根左右新針。她的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腦海裏立刻閃過像針那樣四射的電車路線圖,丈夫什麼時候回來呢?臥室台燈的燈罩壞了。弟弟的深度的近視眼鏡。)朝子又想:“我又病成這個樣子了。”
針是針店強行推銷的,信封上寫著:“最近幾天內讓店員去問:若不用的話,那時請退回。”(那不是郵差送的,也許是個年輕女孩,不,還是個頰骨稍鼓的女的送的。八九年前畢業的女校,屋頂上的避雷針。應該讓弟弟早點結婚,整理櫃子時發現丈夫藏在裏麵的女的照片。那樣美的姑娘,要是弟弟能娶到的話該多高興啊!丈夫的短大褂,確實是在五天前縫好的。我好像是仔細查看過了的,沒有帶針。那女的在疊丈夫短大褂時,針刺傷了手,一定認為我是在嫉妒。這針買了吧!收好了別不見了。丈夫在哪兒讓人擦亮了穿回來的皮鞋,弟弟的皮鞋。這根最大的針雖像鞋店用的針,又像縫被的針。冬被明天開始縫吧!我的腳從沒結婚前就感到冷,父親的腳。想偷偷地讓弟弟看那張照片,在門上按個響鈴。雷。被父親緊緊地抱著的小時候的我。雪的高原。)朝子由於雪原的嚴寒而在發抖。“啊!真美,那女的肌膚,他隻要看看照片,體溫一定會升高。今天不想縫衣服了。準會讓針刺傷手指流出血。”
朝子發現丈夫短大褂上有根針,一邊抽抽搭搭地哭著,模模糊糊地發現第二根針又刺破了手指,冒出了一個小小的血珠。
“喂!要多加注意噢!怎麼能讓人穿帶針的衣服呢?”
她吃驚地吸著手指上的血。(有點海腥味,通紅的遊泳衣,被投入波浪上的紅色橡皮球。吊在旅館房間的天花板上的電扇,以非常快的速度咯嗒咯嗒地旋轉著。)朝子心情很激動,急促地喘著氣。
“不,沒關係,沒關係,隻是刺了下手指。”“不是說你的,因為我穿的衣服上,帶針啊!”
“唉,是嗎?在哪兒脫過外褂吧。”
“呀,嗯……”(遲疑)
“紮了那個人的手指——我怎麼是好呢?”
“那個人是誰?”
“短大褂脫下來人家準會給疊起來的。不過針這個東西是很奇怪的,好像是個活的東西;不過在家裏已丟了幾十根,幾萬根吧!但誰也沒受過傷呀。”
“你最近不是有點與往常不一樣嗎?”
“是的,我已經想不再縫衣服了。”
“我不是對你說過,請醫生看一看嗎?”
“我老想弟弟近來心情會不大舒暢,我左思右想也不知為什麼?”
“那是你自己的事噢,自己是那樣,所以看弟弟也是那樣。”
“弟弟一定有話想對你說。”
“要是不好談的話,你轉達也可以呀。”
“很早就離別母親的男人,也許不易相信女的吧!”
“誰知道呢,也許正相反吧!”
“弟弟記性一直很好,例如我七歲弟弟四歲那年發生的事,他記得就比我清楚。和那樣的男人一起生活你也許不喜歡吧!今後再過十年,弟弟會比我更清楚現在咱們夫婦的事。若回憶起我已忘掉的事,互相交談時,我會感到很傷心,很孤獨。”
“我怎麼都可以,不想和弟弟住在一起的,不是你嗎?”
朝子從梳妝台旁的架子上取下雙氧水瓶子,把剛才出血的手指進行了消毒。
弟弟同朝子他們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從他小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這樣說。每當朝子聽到這種議論時,總覺得產生一種好像動物似的嫉妒,這種嫉妒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像皮膚接觸了什麼討厭的物體,像硬讓喝什麼苦東西似的,有一種切身的感覺。她最近一個時期常想起故鄉的人們,還發現這些人都說過:“弟弟是長得跟父親一模一樣的人。”在這個時候,當她接觸丈夫的皮膚時,會猛然想起弟弟,結果感到她的肌膚與她丈夫的肌膚相接觸時,不由自主地使她毛骨悚然。然而,又使她感情激動。朝子走在街上,在她眼裏好像看不見人們的麵容,所看到的盡是些女人的肌膚。雖然朝子有過一次死胎,下腹部還自下輕微的妊娠線,近來又使她感到不安,認為是自己身上的一個汙點。她邊想著,邊洗著腳。
丈夫和弟弟都不在家,朝子在翻弄著弟弟的抽屜。(不由得想起了小學時男朋友的麵容。不知什麼時候又消失了。一個男人的臉很有生氣地出現在眼前,變得有點可怕。小學校的玻璃窗,跳繩,那繩子好像是一根新針,發出白光,要是跳錯了,腿就會被切斷。蛇、蜥蠍,即使是農民,孩提的我為什麼長著這樣一雙肮髒的腳呢?陽光下的春天草原,長椅子,輕鬆愉快地在長椅子上坐了好一會,像小鳥一樣,用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唱起了心中的歌。爬上小學校的窗子去擦玻璃,心跳得很厲害,信箱上發暗的玻璃,我並不想看弟弟女友的來信,弟弟並沒有要那女的寫信。我一邊想著,一邊查看著丈夫的櫃子,弟弟的桌子。那樣的心情自己很理解,弟弟就要回來,他回來時,我就那樣對他說:“我是想看看你姐夫那個女人給他來的信。急著要看那不願公開的信。”丈夫櫃子裏的女人照片。唉!我病了,新的留聲機。海濱旅館的舞會,紙帶,港口。弟弟帶著那個女人到外國去,可悲的燕子啊!大海,海燕銜著彩色紙帶渡過海洋。被海水浸濕了的香紙帶。我要是生病的話,我丈夫也許會把那個女人帶到家裏來吧!那個女的跟弟弟談戀愛,燕子銜著留聲機的針頭飛過海洋,故鄉裏的燕子窩,小燕子的叫聲,白木蓮,馬車,站在電線上的小燕子,電話,汽笛聲,陽光照耀下的水,少女在院子裏灑水,那女人對著少女笑著,也勾引我丈夫笑了。那被褥上有我丈夫的氣味,我丈夫為什麼那樣不爭氣呢?小燕子收住翅膀不動,把針放在海上,結果沉了,可憐的小燕子。)
朝子總在重複地寫著,“可憐的燕子,可憐的燕子”,直到弟弟回來。當她看到弟弟後,慌慌忙忙想把紙翻過來的時候,才注意到自己寫的字。她雖想把紙翻過來,實際上,這張白紙是背麵,正麵是女人的像片。朝子並不知道這張紙是照片的背麵,在翻弄弟弟抽屜時,不知何時從丈夫的衣櫃裏發現了那女人的照片,所以在朝子眼前像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她為此而嚇了一跳。
“請進,您回來啦,這個人好漂亮啊?”
“嗯,是啊,是照片,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不要娶她嗎?讓她出國去,這種漂亮的女人,領她到歐洲去也毫不遜色啊!”
“她是短發,好!好!短發方便。打她的頭時,不管是日本發型還是西洋發型,一打就可把她的發型毀掉,這時簪子、發針就會刺傷手,要是短發就沒有這種擔心啦。”
“哎呀,多麼可怕呀!”
“據說對付女人時,隻有打她。”
“父親的粗暴性格,要是傳給了你,這可就不好辦了。”
“提起父親,姐姐從小時候起,就從內心裏把父親當作了知己。可又盡力想把母親作為知己,那樣做是錯了。姐姐喜歡父親,不喜歡媽媽,外人也誰都不喜歡母親,隻是認為可憐。這遺憾是父親造成的。從人世間的倫理道德上看,才責怪父親。外人這樣無可厚非,因為沒住在一起。不過作為生活在父母身旁的孩子來說,是很不好的,按世人的習俗,為了討厭的母親,必須去責怪你喜歡的父親,不是這個道理嗎?”
“不、不對,並非那樣啊!我記得我曾為怨恨父親和母親互相擁抱而哭過呢!”
“並不是擁抱,是被抱了的吧!”
“不,是擁抱。”
“到如今還這麼說,姐姐的性格不會豁然開朗的。”
“哎呀!好怕的眼睛,不要動不動就表現出這樣可怕的眼神來。我看你這種眼神有些不安啊!”
“不要糊弄人啊!”
“什麼?我糊弄你什麼了,請講清楚。”
“記得姐姐也抱過我啊!長大以後也有一次,在父親死的時候,記得很清楚,我也哭過。但不像姐姐那樣悲傷,總覺得有些寂寞,從那以後姐姐就更可憐了啊!”
“你是否對我隱瞞了什麼?很想對你姐夫講的事,是否沒有講?”
“那是姐姐你自己吧!”
“真的,對這個人怎麼看,這麼漂亮的小姐,假若在你身邊也許你也會和她談戀愛的。”
“是指那個小姐嗎?我以為是酒館的女招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