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思索未來時,就設想過去。
大多時刻,人類稱過去為未來。
1
六年前——
我想要變成什麼呢?
我想將玖渚變成什麼呢?
我究竟打算做什麼呢?
我想破壞——她。
我想殺死——她。
我想毀滅——她。
我想推開——她。
我想愛上——她。
我大概是想當英雄。
想成為正義使者的孩子。
想透過保護玖渚友,來對抗玖渚機關。
盡管沒有這種自覺——
就當時而言,隻是一時興起,但我肯定是想透過保護玖渚友,消化自己體內的某種事物。
想要消化、消除、消滅。
我想要遺忘。
那既是複仇,亦是贖罪。
結果——
一開始是妹妹。
我不認為玖渚友是替代品。
不認為她是妹妹的替代品。
她——對我而言,是獨一無二的。
然而——
我破壞她了。
我殺死她了。
我毀滅她了。
我推開她了。
我,無法愛上她。
玖渚友——比我想象得更加巨大。
她是例外。
當時的我,不明白這件事。
我不明白。
因為不明白——所以恐懼。
我害怕玖渚友。
我——並非因為輸才逃走。
我是因為怕才逃亡。
我逃走了。
逃到海枯石爛。
逃向天涯海角。
然而——我——
縱使在逃亡地點,都在重複相同之——
「嗬、嗬、嗬。」狐麵男子——看著我們,喜不自勝地笑了。
他看著闇口崩子、匂宮出夢和——我,笑了。
「真是陣容堅強——『殺之名』的第一名和第二名當幫手嗎?就連我自己,十九歲的時候也沒有這麼厲害的夥伴。」
「……我想是欠缺人望吧?」我說道:「還是……品格?」
「那種東西——有或沒有都一樣」
狐麵男子背轉過身——
也不確認我們有沒有跟上去,就徑自下樓朝第二體育館前進。
我們當然毫無選擇。
他知道我們毫無選擇。
「……」
可是——
他分明有看見昔日的部下出夢——居然一句話也不說?這種結果我大略料到,但這與其說是冷漠,總覺得必須說是異常。就算是狐麵男子,不可能對出夢的出現一點都不意外——
……一點都不意外嗎?
難不成——要我去福岡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出夢前來此處?
「大哥哥……」崩子悄聲對我說道:「他就是……你的敵人嗎?」
「應該說……那個人的敵人是我,除了美衣子小姐以外的話。」
「……全身上下都是破綻耶。」崩子說道:「現在的話……我當然不會在大哥哥麵前殺人,不過要讓他無法行動——我想不是不可能。」
「……」
「怎麼樣?」
「……不。」我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要輕舉妄動,那個人是不能隨便出手的角色。」
「可是……一旦讓他跟其餘『十三階梯』會合,情況就更加棘手。從大哥哥的談話判斷——那個人是能夠將他人潛力發揮至最大極限——能夠影響他人內在、幹預他人內在的人。」
「換句話說——」
換句話說——就是我的相反嗎?
我是——阻礙他人內在。
「總之,崩子,還有出夢也是,暫時……先不要出手。」
「哼——手啊?」出夢聞言嗤笑,接著朝狐麵男子的背影說道:「喏——狐狸先生,老實說,我對你不是很有興趣啦。」
「不過呢,因為理澄非常喜歡你,共有相同身體的我隻好服從你——可是,話雖如此,我也不是對你一點都不感恩。但是啊——要這個大哥哥代替零崎人識當『敵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樣的話——理澄做的那些,又算什麼?」
「……啊啊。」狐麵男子忽然回頭,接著像是終於想起似地說道:「好久不見,出夢。」
「……!」
「把引退的你拖出來,真是抱歉——我本來也打算依你和理澄的期望,不去打擾你——可是我們這裏也發生一些意外,必須借助你的力量。」
「你說——必須?」
「嗯啊,你要當『敵人』也沒關係,就待在我旁邊吧。」
他理所當然地訴說那大言不慚的話語。
接著,又開始前進。
在旁聆聽兩人對話的我,其實非常怕出夢會突然發飆。這麼說來,我雖然看過理澄和狐麵男子說話,這倒是第一次目睹——出夢和狐麵男子交談。這種結果我也猜到五成……但好像也不能算是感情融洽。
不過——那句「發生一些意外」實在啟人疑竇。
他是指什麼?是指……哀川小姐嗎?
「呃……狐狸先生。」
「什麼?怎麼了,我的敵人?」
「你見過——哀川小姐了嗎?」
「……」狐麵男子頭也不回。「搞什麼?那家夥也在嗎?」
「什、什麼也在……你——」
「我是看你想去第二體育館,才出來帶路——喔,所以說,我女兒也正前往體育嗎?這樣的話——計劃又必須稍加變更了。」
「……你就隻有這些話嗎?」
「『你就隻有這些話嗎』,嗬。」狐麵男子說道:「那……其它還應該說什麼呢?那個女人——我女兒,跟我一樣早已被因果放逐——跟故事結局沒有任何關係。」
「哀川小姐嗎……?」
被因果……放逐?他在說什麼?
那麼有存在感的哀川小姐?
「所以,那家夥才是承包人(Alternative)嘛。」
「……」
「若是我這樣原本就沒有力量也就算了——我那理當是終極、理當是最強的女兒,被因果放逐之後,居然變成如此七顛八倒的人。虧她還是最強,一個人卻一事無成。唉,不過我女兒的情況比較特殊——別說是放逐,一開始就計劃在故事外側製作,說當然也是理所當然。」
「外側……?」
「我之前沒有稍微提過嗎……我女兒是朽葉的下一個階段,是為了破壞故事而製作的存在。」
下一個……階段。
他使用這個詞彙。
「可是失敗了——而且是徹底失敗。所以我才被因果放逐——直到現在。被放逐之後,我另外又進行許多嚐試,不過那次的失敗太慘重,至今仍深受影響。我壓根沒有重新來過的念頭,話雖如此,就算有意重來——也是不可能的任務。」
「為什麼?」
「我和我女兒的緣分已經徹底斷絕,也就是所謂的——絕緣。」
絕緣——
不知何時,我曾經用這個詞彙形容零崎人識。
我說他就像是——絕緣體。
換句話說,我也是一樣嗎?
我也是絕緣體嗎?
「不,不是。」狐麵男子說道:「你不是絕緣體,你——恢複了和我和我女兒的緣分,以自己為中介,以自身為觸煤——哪。」
「……」
「我女兒那家夥怎樣都無所謂……不過,你這個人有其意義,因此你是——我的敵人。」
「……你太自私了。」我說道,語氣帶著煩躁。「居然說自己的女兒——怎樣都無所謂。」
「『居然說自己的女兒怎樣都無所謂』,嗬。」狐麵男子興致索然地哂笑。「要我說的話,父母要把孩子怎樣,都是父母的自由吧?畢竟她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
「她不是——親生女吧?」
三人——一起養育。
而且,又不是那三人之中任何人的孩子。
哀川小姐——
「哀川小姐不是你姊姊的孩子嗎?」
「是我姊姊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狐麵男子說道:「不過,到底是哪個姊姊——到最後還是不確定。」
「……?……?」我一時間不明白他的意思——一瞬間又理解那個含意。「你、你……跟自己的姊姊……」
「搞什麼?我女兒沒有告訴你嗎?什麼?故意隱瞞嗎——那家夥。嗬、嗬、嗬——那我就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吧?我姊姊啊——兩人名字的漢字雖然不同,可是讀音一樣,西東準和——西東順。」
「我女兒繼承純哉的——就隻有姓氏。」
「……你瘋了。」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又不是跟父親或母親發生關係——對你而言是妹妹,對我而言則是兩位姊姊,如此而已……嗬、嗬、嗬,你應該就能明白吧——出夢。」
「……呸!」出夢叱道:「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一樣啦,我和你們——沒有任何不同。哎呀……這故事對小朋友來說,好像有點辛辣嗎,闇口崩子小妹妹?」
崩子聞言——「哼!」一聲別開頭去。
「我好像被小妹妹討厭囉。」狐麵男子毫不在意地輕笑。「啊,對了、對了……我的敵人。我有一件事,首先有一件事要向你道歉。那個……叫什麼來著?對了、對了……那個叫七七見奈波的女人——」
「……是淺野美衣子吧?」
「啊啊,是嗎?哎,哪個都好。抱歉牽連到那個叫淺野美衣子的女人,我打從心底反省。」
「……」
睜眼說瞎話大王。我甚至懶得反唇相譏。
「你應該已經從大夫——園樹她那裏取得解毒劑,或者還沒有?如果還沒有——」
「我有——拿到。」我答道:「可是,就算拿到——我也不打算原諒你。」
「『我也不打算原諒你』,嗬,隨你便——原諒也好,不原諒也罷,那種事其實都一樣。不過呢,呃……那件事的確是多此一舉。不但沒有加速,反而造成停滯,大大背離我的目的。所以,我想向你道歉。」
「……」
「你叫我跪下的話,我就跪下。要是因為這種無聊的爭執——決定跟我一決勝負的話,那可就傷腦筋了。」
「你說……無聊?」我感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還要說多少自以為是的言論……你究竟以為自己是誰?」
「彼此彼此吧?而且我——一直沒發現你知道。」狐麵男子語氣平淡地說道:「我一直以為你不可能有機會得知我和你的因緣——所以,我原本打算親口告訴你;可是,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
遭受奇野先生的襲擊是——九月十六日。
那天,美衣子小姐被轉移「毒物」。
而且,的確——
那時,我仍一無所知。
我知道的時候是——
光小姐(或是明子小姐)在那間飯店告訴我西東天和哀川潤的關係時。
我成為狐麵男子的敵人乃是必然,既定的命運。
我體認到——這些事實。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掌握你和那個下女在那間飯店的談話內容——你們倒是相當謹慎。這種時候,理澄不在就很不方便。暗殺者怎麼說都是暗殺者——適才任用嘛。我一直到昨天才發現你知道這件事。雖然大概猜得出你在調查我,可是,沒想到你居然查到這種地步。我本來也想修改計劃,可惜那時諾衣茲已經跟你見過麵,無異是——派對前的馬後炮。」
「……你現在還有心情說這種冷笑話?」
「不過,就算不是這樣,因為賴知轉移的『毒』是屬於比較輕微的種類——不會造成什麼嚴重的影響。生命力強的人,一星期就能排除那種毒。你回去就趕快給她服下解毒劑,應該沒多久便能恢複健康。」
「……你這個人除了自己,還真是對任何事情都無所謂。」
「我連自己的事情都無所謂,我想你也一樣。」
「我——不是,我跟你不同。」
「一樣啦,不過,唉——你還年輕嗎?」狐麵男子說道:「可是,有些事情要趁年輕趕快做……這是我的切身經曆。妳記好了,崩子小妹妹。」
「……請不要叫得那麼親密。」崩子這次並未置若罔聞,開口回答。而且態度十分——不留情麵。「正如你所言——我最討厭你這種人。」
「喲!」狐麵男子聳聳肩。「這倒怪了,我可是相當受年輕女子歡迎的男人。莫非妳真的太幼齒了嗎,崩子小妹妹?妳不懂我的魅力嗎?」
「我最討厭你這種人——沒有任何應該保護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