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預見自己死後的發展。
原來如此……我此刻終於發現。
此刻——失去預言者的此刻,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完全未知的領域。
今後發展沒有人能夠解讀。
狐麵男子創造出這種狀況。
這就是——他殺害真姬小姐的動機嗎?
怕有人多嘴透露故事發展雲雲,固然不是說謊,但不是最大目的。真姬小姐也許有能力解讀途中經過,然而關於世界的終結、故事的結局,即便能夠事前預知,亦無法瀏覽最後結果。
狐麵男子藉由殺死真姬小姐——
讓故事混沌不清。
正如他藉由殺死小姬——
讓我陷入混亂一般。
「跟姬菜小姐被殺也有關係——妳那天之所以這樣講,就是這個意思嗎?」
「嗯——差不多是這樣。」
「……原來如此……該怎麼說呢……喏,光小姐,我雖然是渾渾噩噩、胡裏胡塗的笨小子,不過以前……以前並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是什麼意思?」
「該怎麼說呢?是更……冷酷、理智,不可能為人拚命,怪裏怪氣的小鬼——」
「從印象來說,或許真是如此。」
「那樣的我變成這樣——很可笑吧?果然是在逞強吧?我啊——現在忍著腹部刀傷,為了美衣子小姐——準備前去赴死亡之約。甚至忘記迄今過著何種人生忘記自己過著何種人生,為他人行動。迄今傷害過無數、無數的人,如今卻主動挺身而出,隻為拯救一個人。這本來就是我的責任,根本稱不上拯救,居然厚顏無恥地把自我犧牲掛在嘴上。我想——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非常難看。」
「沒這回事。」光小姐說道:「基本上——我不認為您是如此冷漠的人,至少對友小姐就不是,對吧?」
「玖渚——畢竟是我的責任。」我答道:「而且待在玖渚身旁的——並不是非我不可。玖渚隻是需要某人,並不是需要我;換句話說,我這是——乘人之危。」
「也許。」光小姐頷首。「不過——除了您以外,到底還有誰能夠待在友小姐——那個玖渚友身旁呢?」
「……」
「除了您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夠愛玖渚友,成功拯救她的隻有您,就隻有您一人。」光小姐靜靜道。
那依舊是堅強且嚴肅的口吻。
「假如您已經忘記,請回想起來。您這個人無論何時——都隻為他人行動,不是嗎?」
「……咦?」
「四月,您為了圓山小姐、我和友小姐拚命。至於後來的事件——我也聽春日井小姐說過。五月為了同班同學江本小姐,六月為了紫木一姬小姐。七月又……或者該說是一如往常,為了友小姐行動——就連上個月也是,對。」
「……」
「您總是——為了身旁的某人行動,為了某人受傷。為了不讓某人受傷而受傷,為了某人的傷口——受傷。或許有人會不忍目睹——可是我想一直注視這樣的你,我認為您很了不起。因此——要說可笑的話,也許很可笑;要說傻眼的話,也許很傻眼。不管再如何假裝煩惱——
——這麼了不起的您,麵對這種狀況,絕對不可能袖手旁觀。」
我——
拿起背包,站起身。
光小姐展開夾克,繞到我的背後。她拉開袖子,套入我的手臂。動作非常流暢,沒有半分停滯。
嘖——
「妳真是最棒的女仆」
妳是女仆中的女仆。
其它女仆已無法滿足我。
妳讓我——心神顫動。
「不,沒這回事。」光小姐繞到我前麵,替我整理儀容,接著向後退兩步,跟我保持距離。
「我的忠義可以用金錢購買。」
「……」
「不過……您的勇氣則是無可取代。請您挺起胸膛。雖然時間短暫,但能夠服侍您這種人是我的光榮。」
接著——
光小姐掐住裙子一角,
深深——一鞠躬。
「請慢走,主人,我衷心等候——您的歸來。」
「——我走了!」
不是軟弱的真正堅強。
不是溺愛的真正溫柔。
我讓光小姐從背後推了一把——
踏出公寓走廊。
嘎吱作響的走廊。
光線昏暗的走廊。
退出ER計劃,返回日本之後不久——我搬到這棟公寓。
當時的介紹人是美衣子小姐。
對美衣子小姐而言,這裏的房客就等於她的家人——鈐無小姐是這麼說的。
老實說,我並不是很了解家人這種事,要說如同家人般熟悉、如同家人般親近的人。,就隻有玖渚——
可是,這裏的氣氛很棒。
倘若美衣子小姐不在,一切將就此崩塌。
大家將因此悲傷。
無論是浮雲也好、小姬也罷。
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我絕不能容許這種事。
這麼說來——
零崎一賊似乎是最重視家人羈絆的集團——換句話說,零崎一識那個殺人魔說不定亦曾在某時某處品嚐過這種感覺。
我一方麵覺得有,一方麵又覺得沒有。
重逢。
要是有機會跟那家夥重逢——
我想問他關於家人的事。
雖然不可能重逢,雖然不想重逢,可是,就過去經驗判斷,我總是見不著那些以為有機會重逢的人物,卻經常遇上那些以為不可能再見的對象。就算零崎人識死亡的傳聞屬實,我還是覺得最近可能見到他。
為了重逢。
首先,我必須活過九月。
我離開公寓,朝停車場前進。
就在此時——
路旁杵著兩個人。
右邊一個,左邊一個。
在陽光依然強烈的夕陽餘暉中——宛如埋伏似的,路旁杵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眼角下垂的少年,雙腿修長,軀幹削瘦,顯得十分勻稱、敏捷的體型。大概是剛打工回來,少年穿著綠色工作服。前額有黑色瀏海,雙手插在口袋,嘴裏叼著香煙。
至於另一個——留著妹妹頭的少女。
純白連身洋裝,比洋裝更白皙的肌膚,隻有嘴唇格外鮮紅。她以極其冷漠、極其不屑的冷酷視線——瞪視著我。
「萌太小弟——崩子小妹妹。」
石凪萌太和——闇口崩子。
「殺之名」的逃兵,骨董公寓的住戶。
還沒……出發去澄百合學園嗎?
戒備之心瞬間湧現。
我自然——停下腳步。
腹部——疼痛。
傷口疼痛。
沉重難耐的沉默襲來。
「你不必怕,伊哥——」萌太——用足以緩和緊張氛圍的美妙聲音說道:「一旦締結主從契約,崩子就無法對你出手。她不但不能攻擊你,也不可能幹涉——你的行為。」
「主從……?」
「『闇口』是隻能為主人發揮殺傷能力的極度限定暗殺者——如果沒有跟某人定下契約,就不能行動。」
啊啊……這麼說來,出夢有告訴我這件事。而且,崩子刺傷我的時候,好像抱著我的頭——說過諸如此類的話語。
原來如此——那就是崩子「行動」的必要條件。
為了發揮「力量」,必須有「主人」。
主從契約。
隻能為了某人——
隻能為了不是自己的某人發揮力量。
「崩子完全沒想到伊哥這麼快就恢複意識,因為在伊哥昏睡期間,她就可以自由行動,不受伊哥的束縛。」
「是我估計失誤。」崩子咂嘴似地不悅低語道:「早知如此,就該毫不留情地攻擊要害。」
「……呃,聽說是致命傷。」
「我應該瞄準心髒才對。」
「那樣會死人的。」
刺傷——也是必要條件嗎?
至少對崩子而言是如此。
真可怕啊……
除了「阻止」我之外,刺傷亦是為了解除締結契約所必然產生的束縛嗎?即使那隻在我住院期間有效。
竟然冷不防地使出那種駭人密技……
對不知事情原委的我而言,那是莫名其妙的行為。
「總之。」萌太說道:「在這麼草率的情況下完成『闇口』的終生大事——主從契約,是崩子的失誤,再加上又誤判伊哥的頑強——她現在再也沒辦法阻止伊哥的行動了。」
「沒辦法……」
「就是絕對服從。」
「絕對……」
我不知不覺轉向崩子。
她猛然回瞪。
絕對服從……
總……總覺得心頭小鹿亂撞啊。
「崩子。」
「……是,有什麼事嗎,大哥哥?」
「妳學狗叫看看。」
「……」崩子先是大驚後仰——接著恢複平時那種若無其事的表情說道:「……汪。」
鎮靜自若的表情,隻有停留在外觀。
少女的身體強忍屈辱般地顫抖不已。
紅唇緊抿,眼角浮現淚光。
……總覺得有種不再為人的感覺。
人間失格,戲言玩家。
她似乎不是興高采烈地聽命於我……
「嗬嗬。」萌太樂不可支、大有深意地輕笑。他好像在生氣。「總而言之,所以——崩子再也沒辦法阻止伊哥要去哪裏,隻能全力協助伊哥毫發無傷地抵達目的地,維護伊哥的安全。」
「……萌太呢?」我問道:「萌太——沒有這種約束吧?畢竟是……『死神』。況且你們又何必在這裏等我,自己先去不就得了?」
「因為我和崩子都不知道澄百合學園的地址。」萌太輕描淡寫地說:「隻好請伊哥替我們帶路囉——況且我們也沒有代步工具。十五歲的我和十三歲的崩子,完全沒有代步工具。小孩子實在很不方便,啊~~傷腦筋、傷腦筋。」
「這種小事……」
這種小事……明明很容易解決。
你們的話,方法肯定多得數不清。
「是萌太……說要等大哥哥到最後一刻。」崩子似乎真的非常不悅,將矛頭轉向萌太。「我就說這樣很危險,萬一大哥哥再受傷——你說怎麼辦呢,萌太?」
「……」
若讓本人冷靜吐槽,崩子對我采取的行動,其危險程度淩駕本人迄今體驗過的任何危機,乃是最高級危險,呃,唉……不過目前的氣氛也不適合講這些。
「我啊,崩子。」
萌太露齒一笑。
這小子看來性格頗為惡劣。
身為崩子同父異母的的哥哥,萌太確實是教人見了為之血液凍結的美少年;可是他跟崩子不同,外表帶著某種偏執,無法勾起他人的保護欲望。
「我是打從心底喜歡伊哥和美衣姊,我很愛他們。」
「既然如此——」
「我和妳的愛人方式不同。妳很重視自己喜愛的對象——我隻喜愛自己重視的對象,我們不是昨天才談過?」
「……」
「打賭是我贏了。我一直相信伊哥會回來,不,我早就知道結果是這樣。」萌太對我招手。「我等得好辛苦呀,伊哥。」
「……那真是辛苦你了。」
「該不會到了這個地步……」崩子有些自暴自棄地凝視我道:「大哥哥還堅持要自己去,不許我們同行吧?」
「你們是為了美衣子小姐吧?」
我——將停止的雙腿向前踏出一步。
穿過兩人般地前進。
「隻要不是為了我——就隨便你們。」
我頭也不回地前進。
然而,那腳步聲——
「——如您所願。」
一個——
「我原本就打算這樣。」
兩個——重疊。
既未交談,亦未相互確認,
隻是步調統一地——前進。
闇口崩子。
石凪萌太。
以及——戲言玩家。
三人三種,統一的步調嗎?
不,還有一個人——
也差不多該登場了。
那個老愛讓人等待的人——
不可能錯過這種時機。
現在恐怕已瀕臨極限。
呋……就愛讓人幹著急。
可是,精彩場麵——就是現在。
倘若錯過此刻,就不是那個人的風格。
我們轉過街角,抵達停車場。
美衣子小姐的飛雅特五○○和我的舊款偉士牌中間,那個還沒有人承租的停車格——前天我腹部被刺傷時,伏倒的那個位置停著——
令人目眩神迷的赤紅、流線型的外觀。
時尚的——敞篷車。
「……」
「……」
「……」
沒有人開口。
亦沒有交換眼神,三個人各自散開,分別朝那輛敞篷車前進。
我繞到右側——坐上副駕駛座。
崩子和萌太則走向後座。
鑽進車內,關好門。
引擎——沒有熄火。
我側眼確認駕駛座的人。
雖然沒有確認的必要——我仍想親眼看看。
及肩——整齊的紅發。酒紅色的套裝、胸襟大敞的襯衫、迷你裙,以及座椅不向後推到極限就擠不下的修長雙腿。隻能用美女一詞形容,同時充滿危險魅力的外貌,完全無法窺視眼眸的深紅色太陽眼鏡。
光是坐在那裏,就震撼人心。
絕對的——壓迫感。
存在感。
「客官——要上哪去?」
她如此說完——露出嘲諷的笑容。
人類最強的承包人——哀川潤登場。
我努力擺出最酷的模樣應道:「跟妳到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