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死。
但,我絕對不想死。
盡管不想死——
亦無法消除想死的心情。
「樂芙蜜小姐——無法體會我的心情。」
「我當然無法體會你的心情——因為你本來就是個超級無厘頭。」她先回我一句,才又接道:「可是,你周圍的人是怎樣的心情——嗯,我倒是能夠體會。」
「……」
「我剛才也說過——我從事這一行很久了,見過許多身體或心靈受傷的病患。受傷這種事啊,再怎麼說都很痛,是讓人想大哭一場的不幸,而且對誰都一樣。」
「……」
「嗯~~不幸是一種傳染病。隻要有一個人不幸,周圍的人也會變得不幸。即使取笑旁人的不幸,一旦超過限度,還是會感到不舒服。所以——到醫院來的人,病患也好、病患的看護也好、探病的人也好——所有人都一臉鬱悶。」樂芙蜜小姐說道:「空氣很灰暗呢。」
空氣很灰暗——沉澱。
不管走廊和病房裝飾得多麼美麗。
不管窗戶和地板擦拭得多麼潔淨。
空氣——終究無法裝飾。
空氣——終究無法擦拭。
「所以我才一個人努力搞笑,推廣這種讓醫院氣氛更歡樂的運動——」
「喔……」
妳的個性居然是基於如此嚴肅的理由?
再怎麼想都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吧?
樂芙蜜小姐賊頭賊腦地嘻笑。
「不過,我想對你就不必這麼費心。」她說道:「我是真的這麼覺得喔。你從今年開始,已經住院六次——這段期間,不是有很多人來探病嗎?例如:公寓鄰居、藍發妹妹、模特兒般的女子等等……我帶過很多人到你的病房。」
「……」
「每個人——氣色都很好。」樂芙蜜小姐略顯羞澀地道:「你周圍的人——大家看起來都很幸福。」
「……幸福……」
「至少你讓旁人幸福的程度超乎你自己的想象——而且,我認為大家都很喜歡你。」
「……樂芙蜜小姐……」
無條件——喜歡我的人。
隻因我活著就得到救贖的人。
那種人——
萬一真的存在。
一個人也好,倘若存在的話——
「不過呢,她們搞不好隻是因為看見討厭鬼住院,才感到心情愉快。」
「……」
竟給我來一記回馬槍。
真是不能隨便相信這女人。
「好——」樂芙蜜小姐從鐵椅站起。「我差不多該回去工作了。」
「這也是很精彩的——工作吧?」
「你覺得是嗎?」
「嗯,我覺得是。」
「那就好——」樂芙蜜小姐準備離開房間,剛伸手按住房門,又回頭對我說道:「啊~~對了、對了,伊伊。」
「……什麼事?」
「我離開之後,到傍晚五點為止,就沒有醫生或其它人會來這間病房。還有,跟你同居的那位女仆小姐替你帶來的換洗衣物就放在置物櫃,話雖如此——你絕對不能偷偷跑出去喲。」她豎起手指說道:「知道了嗎?知道就回答一聲。」
「……」
我——
我用力點頭。
「我知道了,樂芙蜜小姐。」
「喂喂喂,這不對吧?我的意思是叫你偷偷跑出去耶,真是有夠遲鈍。」
「不……我當然聽得出來。」
「我現在這樣很帥氣吧?」
「呃,一點點……」
「嘻嘻嘻,我就是為了在關鍵時刻說這種帥氣台詞,平常才故意裝歡樂的。」
「真是無謂的心思……」
剛才那些醫院空氣雲雲又是什麼意思?
「哇哈哈。」樂芙蜜小姐嬌笑完,揮揮手離開房間。
……
果然是奇怪的護士。
不過,嗯……說得也是。
真的有點受激勵的感覺。
唉,這就是我——如果沒有人從背後推我一把,前麵也好,後方也罷,我都不會移動。
好——
接下來,該換本人耍帥了。
將平常的戲言——好好清算一番。
我慢慢地——下床。
腹部的傷口——
沒問題。隻要小心一點,並非不能走路。
隻要避免激烈運動,就沒有問題。
「……已經夠了吧?」
對於死亡——我業已厭倦。
差不多該開始求生了。
日期是九月三十日。
距離一切的終結,時間已所剩無幾。
2
我換好衣服,逃出醫院,搭出租車回公寓。因為地下鐵和公交車沒辦法直達公寓,又不是能夠徒步走回去的距離,再加上時間也不夠。狐麵男子指定的派對場地——澄百合學園,跟公寓有一大段距離。上次去的時候(當然那時並非「遺址」,仍是正常營運的學校)是坐在哀川小姐的車子的副駕駛座,而且有一半路程處於昏睡狀態,不確定到底花費多久;不過,美衣子小姐的飛雅特肯定要占用不少時間。
我必須趕快出發。
話雖如此,也不能直接從醫院前往,空手畢竟太不安全、太沒防備。我沒有大膽到那種程度,我沒有那般參透世事。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回公寓一趟。
「……」
或許會有人覺得這種時刻我不應該太計較,可是在京都搭出租車,實在是非常屈辱之事……
我抵達公寓。
猛然全身一陣緊繃。
腹部傷口有些疼痛。
呃,崩子和萌太應該早就出發前往澄百合學園,但我還是緊張萬分。
萬一他們發現我私自離開醫院,這次鐵定小命難逃……
好可怕、好可怕。
我東張西望地走進公寓。一邊小心不讓地板發出聲音,一邊朝兩樓躡腳前進。二樓住戶隻有我和美衣子小姐,而美衣子小姐目前住院,因此不必擔心……
我打開門鎖,進入房間。
我三天沒回家了嗎……
這不是久到值得感慨的程度,我也沒時間感慨,更不是胡思亂想的場合。不趕快準備的話,將會錯過時機。
我目前持有的武器是——
傑立寇941(Jericho
941)上個月發射過,已經沒有子彈了。時間充裕的話,我也有辦法取得手槍子彈,可是……
既然如此,武器就隻剩刀子嗎?
薄如蟬翼的薄刃小刀和開鎖小刀。
薄刃小刀還附有背帶。
「嗯……」
總覺得這樣還不夠。另外還找得到一些舊刀,但那些都靠不住。本人畢竟不是零崎人識,多帶刀子隻會妨礙行動……
我怱地將目光轉向牆壁。
並不是牆壁,而是隔壁房間。
「嗯……嗯……」
說得也是……借用美衣子小姐的五節鐵棒嗎?跟骨董擺在一起的日本刀,應該也能充當武器,可惜我不擅用刀,這亦包括木刀在內。鐵棒的話,隻要不是當刀劍使用,大概還能應付。縱使當不成武器,那種伸縮自如的鐵棒,也不至於礙手礙腳。
我離開自己的房間,用開鎖小刀迅速打開美衣子小姐的房門,「打擾了。」我邊說邊徑自進入。因為房間格局相同,我又經常造訪,對室內甚是熟悉……呃,熟歸熟,隨便擅闖終究有些罪惡感……但情況危急,況且又不是要做什麼內心有愧之事。
「啊……對了」
既然如此,幹脆也向小姬借點東西。
那個房間的房租預付兩個月,所以我隻有稍微整理,尚未清理完畢。該借什麼呢!一一對了,就是那個,小姬用的那個「線」。我當然不是什麼琴弦師,可是「線」的應用範圍應該比鐵棒更廣。
不過,一樓有七七見……
這個時間……
希望她去大學上課了。
我鎖好美衣子小姐的房門,朝樓下走去。小心翼翼地穿過七七見的房門——前往小姬的房間。我悄悄潛入(我的行為簡直就像小偷),在因床鋪顯得更加狹窄的室內找尋。
立刻就發現我找尋的東西。
這麼一來——好,準備完畢。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為什麼連續兩個月都遇上這種事呢?」
我把背包裏的東西全部倒在小姬的床鋪上,再重新收好。如果不按容易拿取的位置擺放,危急時將應變不及。上個月對付一個人倒也算了,可是這個月的對手多達十三個人……
一和十三有天淵之別。
嗯……
隻要重複相同行為十三次就好嗎?
重複是本人的專長。
雖然我也不喜歡,但確實是專長。
「好——這就差不多了。」
收拾好背包,接下來隻要穿上背帶,再穿好上衣就整裝完畢。因為季節的關係,最近多半隻穿一件襯衫,但如果不再加一件夾克,背帶透出來也很不雅觀。既然如此,還是回自己的房間一趟——
正當我回頭的時候。
「……………………」
有人走進室內。
既沒有開門聲,亦沒有關門聲。
那個人就站在我背後。
我一時以為是七七見,抽出薄刃小刀——
結果不是她。
那個人並不是她。
「我帶來——」
她——
千賀光小姐開口。
「您的衣服。」
「……」
她的手臂上掛著一件夾克。
那是我的夾克。
「您怎麼了?」
「不……」
我收好小刀,改變姿勢,在床鋪坐下,迎麵注視——由於身材嬌小,目光剛好與我正對的她。
光小姐……
照這個態度看,她大概已經洞悉一切。
既然如此——
「——妳大概覺得我在逞強吧?」
「我倒是不這麼覺得。」光小姐溫柔微笑。「我覺得——很有你的風格。」
「我的風格啊……」盡管不是故意,但我的聲音裏帶著某種自虐。「我啊,光小姐——令妹明子曾經當麵對我說,我這種家夥最好去死。說我在身體裏飼養那般駭人的怪物,還想與他人糾纏——如意算盤打過頭了。」
「……那真是失禮。」光小姐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不過,明子也有明子的想法。」
「明子小姐的想法……?」
「我想她一定是很羨慕您。」
「羨慕?誰?我嗎?」
「或者是……嫉妒嗎?」光小姐說道:「無論何者——明子大概都不肯承認她和您是同類。」
「同類嗎……」
換言之就是替代品嗎?
我和明子小姐確實有共通點。
至少我自己如此認為。
「嗯——因為我跟所有人都很像,可是,真要說同類的話,頂多隻有殺人魔。而且我就連那個殺人魔的下落都——」
「您——就是您。」光小姐——不知為何用一種異常強烈且嚴肅的口吻說道:「這世上沒有您的替代品,所以——也找不到您的同類。」
「……要是這樣就好了。」
要是這樣就好了。
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太好了。
我無力低喃。
不覺間——變得軟弱。
果然……還是不行啊。
一旦有人縱容我。
我就忍不住向縱容者撒嬌。
就某種意義而言,
比起七七見,她是我更不想遇見的人。
千賀光。
「四月離開那座島的時候——」我說道:「伊梨亞小姐有邀請我,問我要不要留在島上。那是她第一次邀請我,問我要不要留在島上——成為家人。」
「家人……」
「現在想想,或許當初應該接受邀請。徹底拋開這邊的事情,歸隱小島。這麼一來,至少不會拖累公寓鄰居——」
亦不會被「最惡」盯上。
不會打亂故事。
即便打亂——亦不至於這般嚴重。
不至於這般嚴重。
「就算您留在本島——我想結果還是一樣,頂多是進展得比較慢。」可是,光小姐否定我的想法。「這個房間以前的主人——我記得是紫木一姬小姐,對吧?」
「……對,妳是聽哀川小姐說的嗎?」
「略聞一二,聽說她的綽號是小姬。」
「嗯,沒錯。」
「姬菜真姬小姐小時候的綽號也一樣」
「咦?」
「小姬。」光小姐顯得有些開心。「假如您在姬菜小姐遇害現場——一定會出現跟紫木小姐遇害時同樣的反應,不是嗎?」
「……」
我很討厭——那個人。
非常討厭。
雖然討厭——
即使如此,如果死在我眼前,我一定。
那時,我隻怕——
我絕對。
我絕對無法保持冷靜。
「所以——您到哪裏都一樣。」
真姬小姐——
知悉自己兩年後將死亡。
既然如此,事情——不就隻是如此?
到頭來,我——
縱然可以打亂故事。
縱然可以加快故事。
仍舊無法讓它停止。
更不可能——逃離。
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意思就是這樣嗎?
真姬小姐。
她什麼都沒告訴我。
因為她早已明白。
無論我如何掙紮,亦無法改變任何事。
然而……
不,可是……
可是,正因如此。
就連她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