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卷 第1章 第一幕 休息的傷疤(2 / 3)

原來這是美衣子小姐對她的印象……

「而且……而且……」

「唉,已經夠了吧——」

「而且又跟我告白。」

「……」

「告白之後,又一直不回來。」

我看著美衣子小姐的臉孔。

無法看出她在想什麼。

一如平時的麵無表情。

「……如妳所見,我在住院嘛。」

「嗯。」

「呃……不過,再四天就可以出院了。」

「嗯,我剛才聽說了。」美衣子小姐頷首。「幸好傷勢不嚴重。」

「一開始倒是挺危險的……」

聽說——真的相當危險。

徘徊生死關口。

絕非比喻。

一如文字。

這亦顯示上個月的事件是何等異常。

「可是,美衣子小姐,我早就恢複意識了……妳為什麼不來看我呢?真令我失望。」

「這是我不對。」沒想到美衣子小姐老實低頭道歉。「不過,套句崩妹的台詞——我也是有『猶豫』的。」

「猶豫?」

「該怎麼回答你。」

「……」

告白……嗎?

正如我對崩子所言——我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是告白。並非像平常那樣用戲言模糊焦點、逃避現實,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種狀況。

那種地點。

那種時間。

我說了什麼?

我說的那些話又代表什麼意思?

基本上,當時情況非常特殊。

一旦從日常生活的角度回頭。

果然令人畏怯。

就這個意義而言,或許的確是逃避。

害怕聽見解答。

不願看見結果。

永遠都是這樣。

一如往常的我。

跟小姬死亡以前相比——

我沒有任何改變。

「請妳,先好好考慮一下答案。」

我那時是這麼說的。

到底要考慮什麼?

是不想受傷嗎?

這副已經傷痕累累的肉體。

這個已經傷痕累累是精神。

傷痕累累的心靈。

那真是一大戲言。

我受傷的話——

真的會有人悲傷嗎?

「我啊……伊字訣!」美衣子小姐道:「是個很沒用的人。」

「……嗄?」聽見那句實在不像美衣子小姐的發言,我脖子一歪。「妳說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我除了舞刀弄劍之外別無所能。」

「這句話——以前好像聽過。」

「尤其對愛情這檔事很沒轍。」

「……」

「非常遲鈍。」

「這我知道……」

「唉——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就告訴你吧。」美衣子小姐神色木然地續道:「我至今跟四個人交往過。」

「喔」

意料之中。

嗯,畢竟是大我三歲的女性。

這點覺悟當然有。

「其中三個都是女的。」

……意料之外。

呃……

「……最後一個是男性吧?」

「正確來說,是第一個。」美衣子小姐道:「因為是小學時代的事,應該說是男生,不是男性。」

「……」

居然計算到小學時代,有夠認真啊。

「那個男生常常被同學欺負。」

「……」

「接著中學時代有一個,高中時代有兩個,全部是女生,而且都被同學欺負。」

「……」

「我當時很喜歡被人欺負的家夥,不,不是這樣……我應該是喜歡弱者、軟弱的人。」

「真是令人不快的分析——」

「不,我不是在說笑,我是認真的。」美衣子小姐又說:「總之,我想……我這個人大概天生就愛助人。『見義不為,無勇也』這句話是很好聽,但其實並不是好事吧?」

「啊……」

「因為太過見義勇為,我高中才會輟學……這件事我說過了嗎?」

「嗯……雖然沒說過詳情,總之——是為了保護那個被欺負的同學吧?先不管是哪一個。」

「哪一個?是兩個。」

「兩個?」

「因為我腳踏兩條船」

「………………」

沒轍。

沒轍、沒轍。

這個人——真的對愛情這檔事很沒轍。

該說她是戀愛音癡嗎……

「如果隻是這樣,倒也還好。」

「不,已經非常不好了。」

「跟我交往的那四個人,不但沒有因此成長——反而越來越軟弱。」

「原來如此。」

「越來越軟弱。」

「嚴重到要連說兩次啊……」

……嗯,溺愛被人欺負的孩子,結果多半會變成那樣。說來可惜,但這就是現實。因為我自己有這種傾向,所以十分明白,非常理解。

我自己?

原來如此……

對了,這是跟我有關的話題。美衣子小姐在講自己的同時,亦是在講我。

「換句話說,我——」美衣子小姐轉向我,「是把沒用的家夥變得更加沒用的專家。」

「這也是令人不快的專家。」

「所以我才猶豫。」

「……」

「你跟我交往的話,會不會出事呢?」

「出事——」

「你覺得不會出事嗎?」美衣子小姐直截了當地問。

視線筆直射入我的雙眸。

我有點後悔讓崩子離開。這種緊張的氣氛,甚至比剛才的局勢更可怕,我和美衣子小姐中間進射某種火花似的東西。

「……美衣子小姐。」

「我知道自己的弱點。鈐無也說過無數次了——嗯,我的確是個爛好人,天生就愛……多管閑事。明明隻要撒手不管,對方也許可以自己站起來,我就是忍不住要出手相助。」

「……」

「我的弱點就是無法袖手旁觀。」

「可是,美衣子小姐——」

「所以,我很注意自己跟他人的距離。」美衣子小姐無視我的發言,自顧自地續道:「不即不離——保持距離。」

美衣子小姐的這種距離感非常舒適。

既沒有多餘的幹涉。

亦沒有無謂的關心。

不過,既非徹底不幹涉。

然而,亦非完全不關心。

這想必就是美衣子小姐在那棟怪人群集的公寓受人欽慕的最大理由——她總是能夠跟身旁的人保持自然而舒暢的獨特距離。

簡單說,美衣子小姐是讓人感到舒適的人。

「可是……一旦開始交往,恐怕就會失去這種距離,我會無法控製自己。」

「……」

「我肯定會疼你疼得要死,把你的工作全部搶過來自己做。老實說,你——是我非常中意的類型。」

「妳的意思就是我是被人欺負的沒用家夥?」

「嗯。」

居然給我點頭咧!

「話雖如此。」美衣子小姐說道:「你倒是非常努力。」

「姑且不論你有沒有自覺……」美衣子小姐雙手抱胸,似乎在考慮該怎麼說才好。她本來就不是多話之人,不過與其說她沉默寡言,不如說是拙於言詞。「嗯,上個月雖然受了點挫折……但你還是很努力。」

「努力歸努力,可是搞成這副德性實在超沒麵子。就像崩子之前說的,最近簡直把醫院當自己家了。」

「……我不想扯你的後腿。」美衣子小姐不理會我的打趣,說完這句話就沉默不語。

沒有再說什麼。

話題就此結束。

不想扯你的後腿——然後就結束了。

我感到有點頭疼。

「那個……換句話說……」

「咦?」

「隻說結論的話,是什麼意思呢?」

「嗯。」美衣子小姐點了點頭,接著就隻說結論。「你和我沒辦法交往。」

「………………」

嗚哇啊。

百分之一百被甩了。

迎麵而來,

不閃不避,

堂堂正正、沒有賣弄玄虛——

把我甩了。

這個打擊讓我微感暈眩。

……上個月的那種態度到底又算什麼……

「雖然曾經猶豫,但我認為我們不可以交往。」

「不可以嗎……」

「否則會拖累彼此。」

還沒交往就用這種理由……

實在太淒慘了。

「我不想變成沒用的人,而且也不想把你變成沒用的人,所以這是絕對行不通的。」

「……」

「我有保護過度的傾向,肯定會容忍你的一切。我覺得這是不對的。嗯,崩妹剛才從背後抱你也許是開玩笑,但除非是她那種嚴苛、不留情麵的人,否則也沒辦法讓你活下去。我是不成的,我和你是行不通的。」

「我……」

我略感吃驚。

對於不肯罷休的自己。

對於垂死掙紮的自己。

對於被甩並未感到悲傷、痛苦、可惜,卻仍不願放手、糾纏不清的自己,我略感吃驚。

此刻我終於察覺。

啊啊,原來如此。

我是真的喜歡美衣子小姐。

我是真的想要待在她身邊。

無論那將帶來多少痛楚。

「因為我想跟美衣子小姐交往,這個理由不行嗎?」

「——我也覺得我們倆很合。」

「何必……」

既然要拒絕,又何必說這種引人遐思的言論?

這根本沒有任何安慰效果。

「希望受人喜愛的你——想要喜愛他人的我,我也覺得我們倆很合,但是正因為很合,所以才不成。當朋友也許行得通,超友誼的話就……沒辦法保持……平衡……」

「平衡?」

「不……該說是距離嗎?沒辦法保持原本那種舒適的距離。我們一定會變得如膠似漆、二十四小時都黏在一起,我現在就能想象那個畫麵。」

「……」

我倒是完全無法想象。

不過……真的會變成那樣嗎?

男女交往,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我——

其實並不渴望那些。

純粹隻是想跟她在一起。

「那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可是,我不喜歡你儂我儂的人際關係。因為過去的經驗,所以不喜歡。」

「我……」

我也不喜歡。

然而,我們倆並不是這種關係。

不……不一樣嗎?

不一樣!不一樣!不是這種關係。

對,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想要喜愛他人。

希望受人喜愛。

那句話——那種形容恰如其分。

非常正確。

盡管崩子認為我沒有喜歡人的感性,但事實並非如此。我不是無法喜歡人——而是無法讓人喜歡。

無法讓人產生好感。

那是完全相反。

那是完全相反的。

我們經常聽見愛情的反義詞或是好感的反義詞,愛情的反麵是憎惡,好感的反麵是厭惡,這絕對不會錯。

如果我希望受人喜愛,而且選擇的對象是美衣子小姐——如果我渴望美衣子小姐喜歡我——

「那麼……美衣子小姐」

「咦?」

「如果說,我……」

如果說,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而是腳踏實地的人,

如果我變成那種人,

那時,妳——

房門喀啦一聲開啟。

我以為是崩子半途折返。

因為實在太巧了。

我以為崩子躲在門後偷聽。

可是,並非如此。

完全不是這樣。

我剎時湧起一股戒心。

站在那裏的是——陌生男子。

素昧平生的男子。

「這是本爺的帥氣登場時刻咧……下一句台詞的前後給本爺各留一行空白!兩位仔細聽了~~」

男子——指著我和美衣子小姐。

右手指著美衣子小姐。

右手指著我。

「本爺名叫奇野賴知——是『十三階梯』的第十二階,請拿出全副親切感,叫本爺一聲奇野荔枝!」

男子的背後——

房門緩緩合上。

彷佛要將我們幽禁。

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十三階梯。

那是——開始的暗號。

2

十三階梯。

這四個字除了單純代表十三個階梯之外,對我以及少部分的人而言,還有某種特殊含意。

例如——上個月。

造成本人今天仍躺在這間醫院的原因——那「兩個人」都是「十三階梯」的成員。

匂宮理澄。

匂宮出夢。

「漢尼拔」(Carnival)理澄和「食人魔」(Maneater)——出夢。

人稱「殺戮奇術」——匂宮兄妹。

我已親身體會他們的可怕。

然而,原因並非如此。

並不是因為這樣——我才對「十三階梯」這四個字不寒而栗。並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一般來說,它有更直接的意義。

「十三階梯」雖然有許多意思,但歸根究底,就是跟我約好再見麵的那個狐麵男子——西東天的直轄部隊。

一如文字,就是他的「階梯」。

而這個「階梯」如今出現在我的病房、出現在戲言玩家本人存在的這個坐標——這些層層相疊的事實。

該來臨的時刻終於來臨。

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

這種戰栗襲擊我。

終於……終於要開始了嗎?

上個月的繼續……不。

是一切的終結。

「奇野……賴知。」

身材結實的男子。平常大概有鍛煉身體,但絕非肌肉賁張,單純隻是結實——就隻是這樣。因為衣物單薄之故,加上相隔一段距離,看起來十分瘦削——不過,完全沒有不堪一擊的虛弱感。

長長的黑發上戴著發箍。

雙眼被自行車選手那種誇張的太陽眼鏡遮住,因此無法解讀對方神情——不過,嘴角倒是吊兒郎當地歪起。寬鬆的五分褲用自行車的鎖鏈充當皮帶。雙腳——穿著跟醫院亞麻地板極不搭調的木屐。

「呃……那個……」

奇野賴知——奇野先生看看我,又看看美衣子小姐。

「因為狐狸先生老是跟本爺說您老的事跡——這樣麵對麵,就有一種『終於見到本人』的感覺……不過,對您老而言,或許不是這樣——這次邂逅肯定非常唐突。話雖如此,您老的表情毫無變化,眉頭連皺都不皺一下,真是了不起,本爺說得是吧?」(注:因為奇野誤將美衣子當成阿伊。所以這裏的代名詞用『您老』,而非『你』。)

「……」

奇野先生的言論——並不正確。

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從上個月在醫院恢複意識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準備迎接這場邂逅。

所以,沒有值得驚訝的驚訝。

若說有什麼疑問……

狐麵男子為何不親自前來這間病房?為何先派手下的「十三階梯」前來——頂多隻有這樣。

換句話說……就代表目前還不到「時候」?還不到對我報上姓名的時候嗎?

既然如此——這個自稱奇野賴知的男子。

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呢?

視情況發展——事情可能變得非常棘手。

但最麻煩的是,比任何事情都麻煩的是——美衣子小姐在場。

美衣子小姐完完全全是局外人,是徹頭徹尾的正經人;照玖渚的說法,就是表麵世界、普通世界的居民——不能將她卷入。別說是「十三階梯」,她搞不好連西東天的名字都沒聽過。

絕對——不能將她卷入。

必須助她逃離病房。

然而……可是,這可沒有想象得那麼簡單。

「十三階梯」的第十二階嗎?

上個月聽說連一半都沒湊齊……既然如此,對狐麵男子而言,也許已經「萬事俱備」。

第十二階嗎?

應該不至於是出夢那種水平的勁敵——出夢和奇野先生不可能擁有同等級的能力。

因為出夢……那個「食人魔」出夢……

甚至足以與哀川潤匹敵。

「您老是在想本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吧?阿伊~~」奇野先生背脊靠著房門,沒有走近我的意思,繼續說道:「不過呢,您老暫且放心,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隻是來探病——算是狐狸先生的使者。」

使者……

奇野先生咧嘴一笑。

「原來如此——您老就是狐狸先生的『敵人』嗎?」

「……」

「本爺一直很想瞻仰狐狸先生親自挑選的敵人,這一星期以來都期待萬分……不過,本爺真是大吃一驚哪。不愧是狐狸先生,連挑選敵人的方式都獨具一格。」奇野先生說完,摘下太陽眼鏡。接著,雙眼朝我們一瞪。「沒想到『阿伊』居然是個娘們!」

「………………」

「………………」

我斜眼朝美衣子小姐一瞥。

美衣子小姐斜眼朝我一瞄。

——咦?

咦?咦?

好像有什麼誤解?

我的頭發雖然變長了,可是並沒有比以前長啊,睡衣或許讓身材線條顯得圓潤——但我想應該不是這種誤會。

可是,既然如此,換句話說。

「不過,雖然是個娘們,長相倒是挺驃悍的——即使是在咱們那個世界,這種視死如歸的眼神也很少見。好一雙眼睛啊,阿伊。」

「……」

「相較之下,旁邊這位小鬼的照子就差多了。本爺一登場,就一副要飆淚的模樣。別擔心,本爺不會欺負你啦!本爺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我今天隻是來找你旁邊這位阿伊。」

「……」

「……」

不妙……

又是一個呆子。

這家夥……到底聽狐麵男子說了什麼?

不管怎麼看,應該都是我比較像住院病人吧?

而且我還躺在床上咧!

美衣子小姐不是坐在椅子上嗎?

為什麼會有這麼扯的誤會——

…………

啊啊!

我懂了,是以貌取人嗎?

「咦?」不過,也許是沒有蠢到那種地步,奇野先生從我的態度察覺事情有異,朝我和美衣子小姐露出狐疑的神情。「怎麼了?從剛才開始就悶不吭聲的……莫非妳……不是阿伊?」

「不。」回答的是——美衣子小姐。「我的確是『阿伊』。」

「……美衣子小姐?」

「我叫美伊子,所以大家叫我『阿伊』。」美衣子小姐說到這裏——冷不防從椅子上無聲站起。「你給我閉嘴看著,鈐木太郎。」

「……」

又是這種假得不能再假的名字……

不對!這不是重點,美衣子小姐在搞什麼鬼?

「所以呢?呃……奇野……這位奇野是有什麼事要找我這個『阿伊』?不可能隻是來探病吧?故作謙虛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的家夥,通常都是來找碴的。」

「嗯~~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看來妳真的就是阿伊。」

「沒錯,我就是目中無人。」美衣子小姐挺胸吹噓道。

……我是給人這種印象嗎?

可是……不妙。

我最害怕的情況居然就這樣輕易化為現實。

從美衣子小姐的性格考慮,我也猜到她會庇護我,但萬萬想不到是由對方主動布置一切。簡直就像軍師子荻小妹妹一樣神通廣大,不過奇野先生看起來不像智能型的人物,這一切隻能說是運氣不好。

運氣……不,是命運嗎?

總之就是「避無可避」嗎?

可是……對象不能是美衣子小姐。

我不能將她卷入。

向外求援嗎?

我馬上想起呼叫護士的按鈕就在背後;可是,就算向外求援,終究無法應付「十三階梯」及其幕後主使狐麵男子。

「嘿、嘿、嘿……不過,妳的問題也很愚蠢耶,阿伊。有什麼事?這種話即使浮現腦海,也絕對不能說出口——至少對一名專業玩家而言。哎喲!妳好像是業餘的嘛。」奇野先生說道:「先不管本爺有什麼事——阿伊,先不管本爺有什麼事,可是接下來要做的事,不是已經昭然若揭了嗎?妳既然是女人,又何必多此一問?咱們現在可是男人對女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