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是美衣子小姐對她的印象……
「而且……而且……」
「唉,已經夠了吧——」
「而且又跟我告白。」
「……」
「告白之後,又一直不回來。」
我看著美衣子小姐的臉孔。
無法看出她在想什麼。
一如平時的麵無表情。
「……如妳所見,我在住院嘛。」
「嗯。」
「呃……不過,再四天就可以出院了。」
「嗯,我剛才聽說了。」美衣子小姐頷首。「幸好傷勢不嚴重。」
「一開始倒是挺危險的……」
聽說——真的相當危險。
徘徊生死關口。
絕非比喻。
一如文字。
這亦顯示上個月的事件是何等異常。
「可是,美衣子小姐,我早就恢複意識了……妳為什麼不來看我呢?真令我失望。」
「這是我不對。」沒想到美衣子小姐老實低頭道歉。「不過,套句崩妹的台詞——我也是有『猶豫』的。」
「猶豫?」
「該怎麼回答你。」
「……」
告白……嗎?
正如我對崩子所言——我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是告白。並非像平常那樣用戲言模糊焦點、逃避現實,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種狀況。
那種地點。
那種時間。
我說了什麼?
我說的那些話又代表什麼意思?
基本上,當時情況非常特殊。
一旦從日常生活的角度回頭。
果然令人畏怯。
就這個意義而言,或許的確是逃避。
害怕聽見解答。
不願看見結果。
永遠都是這樣。
一如往常的我。
跟小姬死亡以前相比——
我沒有任何改變。
「請妳,先好好考慮一下答案。」
我那時是這麼說的。
到底要考慮什麼?
是不想受傷嗎?
這副已經傷痕累累的肉體。
這個已經傷痕累累是精神。
傷痕累累的心靈。
那真是一大戲言。
我受傷的話——
真的會有人悲傷嗎?
「我啊……伊字訣!」美衣子小姐道:「是個很沒用的人。」
「……嗄?」聽見那句實在不像美衣子小姐的發言,我脖子一歪。「妳說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我除了舞刀弄劍之外別無所能。」
「這句話——以前好像聽過。」
「尤其對愛情這檔事很沒轍。」
「……」
「非常遲鈍。」
「這我知道……」
「唉——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就告訴你吧。」美衣子小姐神色木然地續道:「我至今跟四個人交往過。」
「喔」
意料之中。
嗯,畢竟是大我三歲的女性。
這點覺悟當然有。
「其中三個都是女的。」
……意料之外。
呃……
「……最後一個是男性吧?」
「正確來說,是第一個。」美衣子小姐道:「因為是小學時代的事,應該說是男生,不是男性。」
「……」
居然計算到小學時代,有夠認真啊。
「那個男生常常被同學欺負。」
「……」
「接著中學時代有一個,高中時代有兩個,全部是女生,而且都被同學欺負。」
「……」
「我當時很喜歡被人欺負的家夥,不,不是這樣……我應該是喜歡弱者、軟弱的人。」
「真是令人不快的分析——」
「不,我不是在說笑,我是認真的。」美衣子小姐又說:「總之,我想……我這個人大概天生就愛助人。『見義不為,無勇也』這句話是很好聽,但其實並不是好事吧?」
「啊……」
「因為太過見義勇為,我高中才會輟學……這件事我說過了嗎?」
「嗯……雖然沒說過詳情,總之——是為了保護那個被欺負的同學吧?先不管是哪一個。」
「哪一個?是兩個。」
「兩個?」
「因為我腳踏兩條船」
「………………」
沒轍。
沒轍、沒轍。
這個人——真的對愛情這檔事很沒轍。
該說她是戀愛音癡嗎……
「如果隻是這樣,倒也還好。」
「不,已經非常不好了。」
「跟我交往的那四個人,不但沒有因此成長——反而越來越軟弱。」
「原來如此。」
「越來越軟弱。」
「嚴重到要連說兩次啊……」
……嗯,溺愛被人欺負的孩子,結果多半會變成那樣。說來可惜,但這就是現實。因為我自己有這種傾向,所以十分明白,非常理解。
我自己?
原來如此……
對了,這是跟我有關的話題。美衣子小姐在講自己的同時,亦是在講我。
「換句話說,我——」美衣子小姐轉向我,「是把沒用的家夥變得更加沒用的專家。」
「這也是令人不快的專家。」
「所以我才猶豫。」
「……」
「你跟我交往的話,會不會出事呢?」
「出事——」
「你覺得不會出事嗎?」美衣子小姐直截了當地問。
視線筆直射入我的雙眸。
我有點後悔讓崩子離開。這種緊張的氣氛,甚至比剛才的局勢更可怕,我和美衣子小姐中間進射某種火花似的東西。
「……美衣子小姐。」
「我知道自己的弱點。鈐無也說過無數次了——嗯,我的確是個爛好人,天生就愛……多管閑事。明明隻要撒手不管,對方也許可以自己站起來,我就是忍不住要出手相助。」
「……」
「我的弱點就是無法袖手旁觀。」
「可是,美衣子小姐——」
「所以,我很注意自己跟他人的距離。」美衣子小姐無視我的發言,自顧自地續道:「不即不離——保持距離。」
美衣子小姐的這種距離感非常舒適。
既沒有多餘的幹涉。
亦沒有無謂的關心。
不過,既非徹底不幹涉。
然而,亦非完全不關心。
這想必就是美衣子小姐在那棟怪人群集的公寓受人欽慕的最大理由——她總是能夠跟身旁的人保持自然而舒暢的獨特距離。
簡單說,美衣子小姐是讓人感到舒適的人。
「可是……一旦開始交往,恐怕就會失去這種距離,我會無法控製自己。」
「……」
「我肯定會疼你疼得要死,把你的工作全部搶過來自己做。老實說,你——是我非常中意的類型。」
「妳的意思就是我是被人欺負的沒用家夥?」
「嗯。」
居然給我點頭咧!
「話雖如此。」美衣子小姐說道:「你倒是非常努力。」
「姑且不論你有沒有自覺……」美衣子小姐雙手抱胸,似乎在考慮該怎麼說才好。她本來就不是多話之人,不過與其說她沉默寡言,不如說是拙於言詞。「嗯,上個月雖然受了點挫折……但你還是很努力。」
「努力歸努力,可是搞成這副德性實在超沒麵子。就像崩子之前說的,最近簡直把醫院當自己家了。」
「……我不想扯你的後腿。」美衣子小姐不理會我的打趣,說完這句話就沉默不語。
沒有再說什麼。
話題就此結束。
不想扯你的後腿——然後就結束了。
我感到有點頭疼。
「那個……換句話說……」
「咦?」
「隻說結論的話,是什麼意思呢?」
「嗯。」美衣子小姐點了點頭,接著就隻說結論。「你和我沒辦法交往。」
「………………」
嗚哇啊。
百分之一百被甩了。
迎麵而來,
不閃不避,
堂堂正正、沒有賣弄玄虛——
把我甩了。
這個打擊讓我微感暈眩。
……上個月的那種態度到底又算什麼……
「雖然曾經猶豫,但我認為我們不可以交往。」
「不可以嗎……」
「否則會拖累彼此。」
還沒交往就用這種理由……
實在太淒慘了。
「我不想變成沒用的人,而且也不想把你變成沒用的人,所以這是絕對行不通的。」
「……」
「我有保護過度的傾向,肯定會容忍你的一切。我覺得這是不對的。嗯,崩妹剛才從背後抱你也許是開玩笑,但除非是她那種嚴苛、不留情麵的人,否則也沒辦法讓你活下去。我是不成的,我和你是行不通的。」
「我……」
我略感吃驚。
對於不肯罷休的自己。
對於垂死掙紮的自己。
對於被甩並未感到悲傷、痛苦、可惜,卻仍不願放手、糾纏不清的自己,我略感吃驚。
此刻我終於察覺。
啊啊,原來如此。
我是真的喜歡美衣子小姐。
我是真的想要待在她身邊。
無論那將帶來多少痛楚。
「因為我想跟美衣子小姐交往,這個理由不行嗎?」
「——我也覺得我們倆很合。」
「何必……」
既然要拒絕,又何必說這種引人遐思的言論?
這根本沒有任何安慰效果。
「希望受人喜愛的你——想要喜愛他人的我,我也覺得我們倆很合,但是正因為很合,所以才不成。當朋友也許行得通,超友誼的話就……沒辦法保持……平衡……」
「平衡?」
「不……該說是距離嗎?沒辦法保持原本那種舒適的距離。我們一定會變得如膠似漆、二十四小時都黏在一起,我現在就能想象那個畫麵。」
「……」
我倒是完全無法想象。
不過……真的會變成那樣嗎?
男女交往,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我——
其實並不渴望那些。
純粹隻是想跟她在一起。
「那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可是,我不喜歡你儂我儂的人際關係。因為過去的經驗,所以不喜歡。」
「我……」
我也不喜歡。
然而,我們倆並不是這種關係。
不……不一樣嗎?
不一樣!不一樣!不是這種關係。
對,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想要喜愛他人。
希望受人喜愛。
那句話——那種形容恰如其分。
非常正確。
盡管崩子認為我沒有喜歡人的感性,但事實並非如此。我不是無法喜歡人——而是無法讓人喜歡。
無法讓人產生好感。
那是完全相反。
那是完全相反的。
我們經常聽見愛情的反義詞或是好感的反義詞,愛情的反麵是憎惡,好感的反麵是厭惡,這絕對不會錯。
如果我希望受人喜愛,而且選擇的對象是美衣子小姐——如果我渴望美衣子小姐喜歡我——
「那麼……美衣子小姐」
「咦?」
「如果說,我……」
如果說,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而是腳踏實地的人,
如果我變成那種人,
那時,妳——
房門喀啦一聲開啟。
我以為是崩子半途折返。
因為實在太巧了。
我以為崩子躲在門後偷聽。
可是,並非如此。
完全不是這樣。
我剎時湧起一股戒心。
站在那裏的是——陌生男子。
素昧平生的男子。
「這是本爺的帥氣登場時刻咧……下一句台詞的前後給本爺各留一行空白!兩位仔細聽了~~」
男子——指著我和美衣子小姐。
右手指著美衣子小姐。
右手指著我。
「本爺名叫奇野賴知——是『十三階梯』的第十二階,請拿出全副親切感,叫本爺一聲奇野荔枝!」
男子的背後——
房門緩緩合上。
彷佛要將我們幽禁。
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十三階梯。
那是——開始的暗號。
2
十三階梯。
這四個字除了單純代表十三個階梯之外,對我以及少部分的人而言,還有某種特殊含意。
例如——上個月。
造成本人今天仍躺在這間醫院的原因——那「兩個人」都是「十三階梯」的成員。
匂宮理澄。
匂宮出夢。
「漢尼拔」(Carnival)理澄和「食人魔」(Maneater)——出夢。
人稱「殺戮奇術」——匂宮兄妹。
我已親身體會他們的可怕。
然而,原因並非如此。
並不是因為這樣——我才對「十三階梯」這四個字不寒而栗。並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一般來說,它有更直接的意義。
「十三階梯」雖然有許多意思,但歸根究底,就是跟我約好再見麵的那個狐麵男子——西東天的直轄部隊。
一如文字,就是他的「階梯」。
而這個「階梯」如今出現在我的病房、出現在戲言玩家本人存在的這個坐標——這些層層相疊的事實。
該來臨的時刻終於來臨。
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
這種戰栗襲擊我。
終於……終於要開始了嗎?
上個月的繼續……不。
是一切的終結。
「奇野……賴知。」
身材結實的男子。平常大概有鍛煉身體,但絕非肌肉賁張,單純隻是結實——就隻是這樣。因為衣物單薄之故,加上相隔一段距離,看起來十分瘦削——不過,完全沒有不堪一擊的虛弱感。
長長的黑發上戴著發箍。
雙眼被自行車選手那種誇張的太陽眼鏡遮住,因此無法解讀對方神情——不過,嘴角倒是吊兒郎當地歪起。寬鬆的五分褲用自行車的鎖鏈充當皮帶。雙腳——穿著跟醫院亞麻地板極不搭調的木屐。
「呃……那個……」
奇野賴知——奇野先生看看我,又看看美衣子小姐。
「因為狐狸先生老是跟本爺說您老的事跡——這樣麵對麵,就有一種『終於見到本人』的感覺……不過,對您老而言,或許不是這樣——這次邂逅肯定非常唐突。話雖如此,您老的表情毫無變化,眉頭連皺都不皺一下,真是了不起,本爺說得是吧?」(注:因為奇野誤將美衣子當成阿伊。所以這裏的代名詞用『您老』,而非『你』。)
「……」
奇野先生的言論——並不正確。
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從上個月在醫院恢複意識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準備迎接這場邂逅。
所以,沒有值得驚訝的驚訝。
若說有什麼疑問……
狐麵男子為何不親自前來這間病房?為何先派手下的「十三階梯」前來——頂多隻有這樣。
換句話說……就代表目前還不到「時候」?還不到對我報上姓名的時候嗎?
既然如此——這個自稱奇野賴知的男子。
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呢?
視情況發展——事情可能變得非常棘手。
但最麻煩的是,比任何事情都麻煩的是——美衣子小姐在場。
美衣子小姐完完全全是局外人,是徹頭徹尾的正經人;照玖渚的說法,就是表麵世界、普通世界的居民——不能將她卷入。別說是「十三階梯」,她搞不好連西東天的名字都沒聽過。
絕對——不能將她卷入。
必須助她逃離病房。
然而……可是,這可沒有想象得那麼簡單。
「十三階梯」的第十二階嗎?
上個月聽說連一半都沒湊齊……既然如此,對狐麵男子而言,也許已經「萬事俱備」。
第十二階嗎?
應該不至於是出夢那種水平的勁敵——出夢和奇野先生不可能擁有同等級的能力。
因為出夢……那個「食人魔」出夢……
甚至足以與哀川潤匹敵。
「您老是在想本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吧?阿伊~~」奇野先生背脊靠著房門,沒有走近我的意思,繼續說道:「不過呢,您老暫且放心,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隻是來探病——算是狐狸先生的使者。」
使者……
奇野先生咧嘴一笑。
「原來如此——您老就是狐狸先生的『敵人』嗎?」
「……」
「本爺一直很想瞻仰狐狸先生親自挑選的敵人,這一星期以來都期待萬分……不過,本爺真是大吃一驚哪。不愧是狐狸先生,連挑選敵人的方式都獨具一格。」奇野先生說完,摘下太陽眼鏡。接著,雙眼朝我們一瞪。「沒想到『阿伊』居然是個娘們!」
「………………」
「………………」
我斜眼朝美衣子小姐一瞥。
美衣子小姐斜眼朝我一瞄。
——咦?
咦?咦?
好像有什麼誤解?
我的頭發雖然變長了,可是並沒有比以前長啊,睡衣或許讓身材線條顯得圓潤——但我想應該不是這種誤會。
可是,既然如此,換句話說。
「不過,雖然是個娘們,長相倒是挺驃悍的——即使是在咱們那個世界,這種視死如歸的眼神也很少見。好一雙眼睛啊,阿伊。」
「……」
「相較之下,旁邊這位小鬼的照子就差多了。本爺一登場,就一副要飆淚的模樣。別擔心,本爺不會欺負你啦!本爺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我今天隻是來找你旁邊這位阿伊。」
「……」
「……」
不妙……
又是一個呆子。
這家夥……到底聽狐麵男子說了什麼?
不管怎麼看,應該都是我比較像住院病人吧?
而且我還躺在床上咧!
美衣子小姐不是坐在椅子上嗎?
為什麼會有這麼扯的誤會——
…………
啊啊!
我懂了,是以貌取人嗎?
「咦?」不過,也許是沒有蠢到那種地步,奇野先生從我的態度察覺事情有異,朝我和美衣子小姐露出狐疑的神情。「怎麼了?從剛才開始就悶不吭聲的……莫非妳……不是阿伊?」
「不。」回答的是——美衣子小姐。「我的確是『阿伊』。」
「……美衣子小姐?」
「我叫美伊子,所以大家叫我『阿伊』。」美衣子小姐說到這裏——冷不防從椅子上無聲站起。「你給我閉嘴看著,鈐木太郎。」
「……」
又是這種假得不能再假的名字……
不對!這不是重點,美衣子小姐在搞什麼鬼?
「所以呢?呃……奇野……這位奇野是有什麼事要找我這個『阿伊』?不可能隻是來探病吧?故作謙虛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的家夥,通常都是來找碴的。」
「嗯~~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看來妳真的就是阿伊。」
「沒錯,我就是目中無人。」美衣子小姐挺胸吹噓道。
……我是給人這種印象嗎?
可是……不妙。
我最害怕的情況居然就這樣輕易化為現實。
從美衣子小姐的性格考慮,我也猜到她會庇護我,但萬萬想不到是由對方主動布置一切。簡直就像軍師子荻小妹妹一樣神通廣大,不過奇野先生看起來不像智能型的人物,這一切隻能說是運氣不好。
運氣……不,是命運嗎?
總之就是「避無可避」嗎?
可是……對象不能是美衣子小姐。
我不能將她卷入。
向外求援嗎?
我馬上想起呼叫護士的按鈕就在背後;可是,就算向外求援,終究無法應付「十三階梯」及其幕後主使狐麵男子。
「嘿、嘿、嘿……不過,妳的問題也很愚蠢耶,阿伊。有什麼事?這種話即使浮現腦海,也絕對不能說出口——至少對一名專業玩家而言。哎喲!妳好像是業餘的嘛。」奇野先生說道:「先不管本爺有什麼事——阿伊,先不管本爺有什麼事,可是接下來要做的事,不是已經昭然若揭了嗎?妳既然是女人,又何必多此一問?咱們現在可是男人對女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