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卷 第5章 第二天(1) 延宕的開始(3 / 3)

“咦?”

而這最後一人,是我第一次見到的臉孔。禿頭……不,根本就是剃光頭,猶如電影裏登場的可疑中國人,戴著一幅黑色太陽眼鏡。五官英挺,但那個發型(不知該不該這麼形容),加上木木然的神色,外貌足以讓觀者湧起戒心。身材高挑,猶如時代劇裏登場的舞台演員。

既然對方身穿白衣,想必是這裏的研究員,可是……

“……咦……?”

我明明已經見過這間研究所的所有成員。既然如此,這個禿頭男又是誰?到底是誰呢?

小豹的情報不可能有誤,所以說,這個大模大樣地坐在根尾先生旁邊的男人是……

“早。”根尾先生向杵在門口的我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嗎?”

“……嗯啊……雖然稱不上一夜到天明。”我困惑的點點頭。“——嗯,但也不勞費心。”

“那就好,對了,你來得正好呢。”根尾先生嗤嗤笑道。但就是少了原本的輕佻,多了一分沉重。“我正想去叫你,是吧,神足先生?”

“我不知道。”美男子簡短回應。

咦?根尾先生……剛才……好像……

“神足先生?”

我忍不住指著他。“沒錯。”謎樣美男子不悅地盯著我說:“怎樣?我怎麼呢?”

我向後退一步,結果撞上站在我後麵的玖渚。因為玖渚看不見房內情形,隻發出動物般的怪哼聲:“唔嚕?”

神足雛善先生。之前明明罩著猶如小說裏登場的妖怪般的頭發和長須。我實在無法若無其事地麵對這個狀況。

“……為什麼?咦?咦咦咦?呃……對不起,我有點混亂。”

“是你叫我剪頭發的。”

神足先生以獨特的低沉聲音說。態度依舊冷淡,盡管外表仿佛換了一個人,但一聽就知道他確實是神足先生。將那頭亂糟糟的長發全部剪掉……不,是剃光,連胡子都剃了嗎?

莫非是因為我的那句話?

“其他還有什麼理由?”神足先生簡短響應。“對自己的發言負起責任。”

嗚哇哇……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啊……

雖然困惑,我還是告訴他:“現在這樣比較適合你,很帥氣。”這是當然的,就算不適合他,我也不至於沒神經到說出:“不,還是原來那樣比較好,剪了真是失策。”神足先生對我的誇讚毫無反應,默默移開目光。

我轉向鈴無小姐,她一副“真是敗給你了”的神情看著我。嗯——看來她也是無言以對。

“哈哈哈,哎呀,真是嚇死我了。”根尾先生啪一聲在胸前擊掌,接著說:“沒想到神足先生長得如此俊美。據說女人剪頭發就變了個人,想不到咱們男人也是。今天早上真是嚇了我一跳,真的嚇死人。我要是剃光頭,搞不好也會變成俊俏美型男咧。”

“不可能。”

兩人的交互方式跟昨天如出一轍,除了根尾先生在後麵嘀咕的那句“……真是的,要不是這種狀況,真要笑出來了。”

“……這種狀況?”我重複根尾先生的台詞。“這種狀況是指什麼?難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第六感很靈嘛,ER計劃的小留學生。”根尾先生說:“咱們剛才正在跟美麗的小姐講這檔事哪,就是這檔事。”

我聞言再次轉向鈴無小姐,“沒錯。”她點點頭。“伊字訣,非常……該怎麼說才好?總之情況變得十分麻煩。”

“十分麻煩嗎?”

這是怎麼一回事?根尾先生和神足先生一大早特地跑到宿舍來的“麻煩事”。既然如此,鐵定跟卿壹郎博士或兔吊木有關……不,還是昨晚的事?那件事被誰看見了嗎?我邊想邊摸著臉頰。

呃……可不是被春日井小姐伸舌舔拭的那一邊喔。

“對,”鈴無小姐頷首。“你記得你二月左右剛搬來公寓時,跟淺野感情變好的那個契機吧?差不多就是那個感覺……不,比那個更厲害。”

“……比那個更厲害嗎?”

我實在無法想像這種狀況。

我將目光轉回根尾先生。

“唉。”根尾先生歎了一口氣,從床上站起來。

“那麼,有道是百聞不如一見……咱們先去第七棟嗎?”根尾先生抓抓頭,越過我身旁。“我今天可是第一次去那裏……第一次竟是如此?這也算是宿命嗎?”

“第七棟……這麼說是兔吊木先生有什麼——”

我還沒說出“意外嗎?”這三個字以前,“總而言之啊,”根尾先生稍稍恢複原本的調調,裝腔作勢地說:“在下必須向諸位報告一件非常不幸之事——就是這樣吧?”

2

這是魂牽夢縈的景象。

經曆無數次的景象。

我看過這種景象太多次,多到足以神經麻痹,思考停止。上個月,上上個月,以及上上上個月都曾經親眼目睹;然而,這個房間裏所呈現的景象,也教我不禁為之戰栗,甚至為之感動,為之興奮。

——不,應該說是“被呈現”嗎?

這種作風顯然是為了供某人觀賞。

這種作風分明是為了賣弄。

“——兔吊木、垓輔……”

兔吊木的身體被釘死在白色的牆壁上。

宛如殉教者——我無法如此形容那副模樣。不論從那個角度看,兔吊木的身體都沒有那麼苟且隨便。言語潤飾毫無意義,這不過是……充其量隻是一具慘遭屠殺的屍體。除了慘遭屠殺的屍體外,什麼都不是。這種東西……如此絕對的東西,除此之外又該如何形容?

那雙眼,那雙笑眯眯,但深處張牙舞爪般的那雙眼睛不見了。原本收納眼球的兩個眼窩,此刻插著一把不鏽鋼剪刀。刀刃半開,左右分別貫穿雙眼。幾乎一刀到底,刀尖恐怕既已抵達腦髓。

當事人死亡一事已經再清楚不過,但事情並未就此結束。

首先是嘴巴。

放蕩不羈地張開,甚至感受不到絲毫生命氣息,放肆大張的嘴巴裏,插著一把隻能以粗獷一詞形容的刀子;相較於它的粗獷,此刻藏在我胸口的小刀猶似玩具。這把刀亦如眼窩的剪刀般深深沒入,貫穿咽喉,直抵後方牆壁。而這把小刀,正是將兔吊木釘在牆上的鐵楔。

接下來是胸口。

就像接受心髒手術,肌肉和胸骨都被割開,人類的內容物從那裏露出。都人不忍目睹的景像在裂口處隱約可見。仿若在提醒世人,人類乃是血肉之軀,好像昭告眾生,人類不過是塞滿穢物的臭皮囊。

腹部。

心髒部位的傷口一路延伸到肚臍附近。因此,窄小皮囊裏的內髒器官、消化器官都從中解放垂落。黏呼呼、滑溜溜。褐色肉管爭先恐後似的冒出頭,強烈的味道甚至飄至我們的站立處。即便是討厭蔬菜的小朋友,看見這番景象大概都不得有好一陣子不敢吃肉,更別說是肝髒一類。厭惡感更勝於恐懼心。

雙腿。

早已看不出原本形狀,折得七顛八倒,到處都是戳出來的骨頭,實在不忍正視。被害不止於此,正如嘴裏的鐵楔,大腿兩側也各插了一把寬刀,就在大腿正中央。換言之,不但刺穿肌肉,甚至戳碎骨頭。嘴裏一把,左右大腿各一把鐵楔。是故,兔吊木的身體宛若浮在半空。

釘死在牆上渾身浴血的兔吊木垓輔。

唯獨白發、掉落腳畔的橘色太陽眼鏡,以及染成大紅色的白衣在宣告這就是他,兔吊木的肉體既已脫離原始形態。

而讓這東西更加詭異的是——

這個肉體沒有雙臂。仿佛被某種東西擰下,肩膀以下的部分完全消失。這讓兔吊木的肉體看起來更不均衡,而且極不自然,筆直垂落的白袖子,越看越是惡心。

亂七八糟,真是亂七八糟。

先別管什麼殘酷、非人道,根本無法理解這個行動、這個景像有何意義。肢解屍體尚能理解,然而將一個人類的肉體破壞至斯,破壞、再破壞的行為,到底有何意義?

釘死在牆上。

室內地板鮮紅一片,不用說正是兔吊木的血。其中一部分既已開始幹枯,氧化變黑。猶如將兔吊木體內的血液盡數擠出的慘狀。

可是相較與地板,更引人注目的還是兔吊木的半毀身體……以及背後的牆壁。背景的白色牆壁上,早已無法稱為白色的那麵牆壁上。

書寫著血字。

宛如裝點兔吊木垓輔的最終修飾,宛如襯托這番景象的最後點綴,巨大的血字書寫出一段句子。

想當然不是死者的留書,這顯然是創造這番景象的犯人……對,這是犯人的留言。

龍飛鳳舞,甚難辨識,勉強可以解讀其內容。這是英文草書。

You just

watch,“DEAD

BLUE”!!

“……”

靜觀其變吧,玖渚友。

我。

我轉向玖渚,看著站在我身旁的玖渚。

然而,我頓時又全身僵硬。

玖渚友。

注視眼前的這番景象。

注視自己的昔日夥伴,自己前來拯救的友人,昨日剛重逢的人類被釘在牆上。瞳孔裏映照著雙眼貫穿、嘴部剜開、胸口刨開、腹部裂開、雙腿刺穿、雙臂遺失、釘在牆上的兔吊木垓輔“害惡細菌”。閱讀犯人寫給自己的留言。

她笑了。

玖渚友輕輕笑了。

露出欣喜不已,仿佛尋獲渴望已久的事物,仿佛得到了急切渴求的物品,天直無邪,活潑可愛,難以言喻的笑容。

猶如對這番景象感到傾心。

猶如對這番景象感到安心

猶如對這個場景感到陶醉。

這確實是我不認識的玖渚友。

我所不認識的“死線之藍”。

我不認識這種東西。

跟卿壹郎博士對話時。

跟兔吊木重逢時。

都比不上此刻。

我這時終於慢慢開始理解,昨日嘴裏還沒插著刀子的兔吊木那番言論的真意,熟知我所不認識的玖渚友的那個男人那席話的的真意。

還要一點時間才能全部理解,但開關這時確實已然啟動。宣告本人和玖渚之間延宕的開始,開關在六年後再度啟動。開始的終結並非終結的開始,到頭來仍是開始的終結。至於之後終結是否會開始,在結局沿未終結以前,都是未知數。所以--

死線和細菌,宛如相互凝視地佇立在那裏。

注釋:

*1: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任何事物都有它之所以如此的理由,或者說沒有任何事物是無法解釋的。

*2:law of

contradiction,理則學上指人們不能同時肯定又否定一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