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不容易遇見堅強的人嗎?還真是有趣的邏輯。雖然突兀,倒也不矛盾,原來如此,真有趣。”我裝腔作勢地點頭。“不過,我是軟弱的人,是討厭人類的膽小鬼。”
“伊字訣,你能不能別再這樣?”鈴無小姐模仿我剛才的台詞。
“這樣是哪樣?”
“這種‘我是不良製品,其它人不是’的口吻啦。假裝無能,對你又有何好處?自虐真的這麼舒服?本姑娘也不太中意這種‘我是白癡,玖渚是救世主’的想法哪。伊字訣,你給我過來。”
“你要做什麼?”
“賞你一拳。”
對方都這麼說了,不可能有人蠢到送上門去。我停在原地,輕輕舉起雙手回答鈴無小姐。“好啦好啦。”鈴無小姐見狀道:“我不打你,你過來。”
聽見她這麼說,我安心走過去。一拳揮來。
“……好痛耶。”
“壞掉的東西,打一打才會好。”
“煩惱已經多得令我頭痛……你饒了我吧。”
“喔——你頭痛嗎?”鈴無小姐猛然揪起我的頭發。“沒關係啦,這隻是一點小擦傷。”
“……”
“喝!”鈴無小姐說完,鬆開我,又朝我額頭賞了一記。力量並不大,我退後兩、三步,停了下來。“至少本姑娘看不出你有這麼軟弱。”
“……怎麼看是鈴無小姐的自由。”
“既然如此,本姑娘就暢所欲言了。你可以獨自過完一生,你就是如此堅強,能夠不依賴他人……可是,反過來說,事實上你也有能力改變自己的人際關係吧?雖然你說自己‘有努力配合’……其實你也很清楚吧?你這樣子啊……”
“在本姑娘看來,不啻是故意失敗。”
四月,被天才們圍繞。
五月,跟同學打交道。
六月,與高中女生對峙。
屢戰屢敗的我。
但這些失敗,真是無可避免的失敗嗎?我難道不是洞悉一切,卻又毅然選擇錯誤之路嗎?
害怕成功,畏懼勝利。
而今七月。
就連在“墮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
我也意圖失敗嗎?
“……我去叫玖渚起床。”
我說完,逃亡似的背向鈴無小姐,她也沒阻止我,大概是覺得已經夠了,而這也是正確的。
我已被徹底掏空。
“真是的……”
那個人有夠愛說教。可是,我這個被虐狂也不是那麼討厭挨罵,這或許才是問題所在。
我抵達玖渚的房間,敲敲門,但無人響應,大概還在睡覺。昨晚很早就寢(以玖渚而言),但長途旅行追究會疲倦,玖渚也不是體力好的人。
我靜靜開門,進入房間。玖渚果然在床上沉睡。玖渚的睡姿很差,被子有一半滑落。她一臉慵懶,毫無戒心的表情,嘟嘟囔囔地酣睡。我暗想她真是看似幸福的丫頭。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頭。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頭。
可是真的幸福嗎?
我在床邊蹲下。悄悄伸手,觸摸玖渚的藍發。沒什麼特殊含義的動作,但姑妄試之。玩了一會兒秀發,接著將手指移向玖渚的臉頰。
“……這麼說來,兔吊木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嗎?”
可是。
可是鈴無小姐。
你不知道我的全部。你不知道我究竟擁有多少“不能為人道的過去”。你不知道我是何等扭曲的人,是何等罪孽深重的人。連這些都一無所知的你,我既不想聽你的指責,也不想讓你知道我的全部。
沒什麼了不起,我不相信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我……還真是憂鬱啊。呿!沒問題嗎……”
我事不關己地嘀咕,手指轉向玖渚的櫻唇。手指描繪似的轉動一周,接著若有所思地伸向咽喉。手指觸摸頸動脈,接著,感受玖渚友生命的鼓動,接著……
接著,我啪一聲拍打玖渚的臉頰。
“唔咿……咿咿?”玖渚醒了。“……咦?阿伊,唔咕?早咩。”
“早咩。”我再次輕拍玖渚的額頭說:“早上囉。”
“咦……已經早上了?人家好像才睡五分鍾耶。”玖渚搓揉眼皮。“好奇怪呦,最近都睡不飽。”
“大概是過勞,個頭小小還這麼操勞。幹脆來一趟無目的的旅行吧?度假之類的,嗯——到蒙古附近,遠離這種危險的地方。”
“聽起來好像不錯……可是人家不要,太辛苦了。”玖渚躍下床鋪說:“幫人家綁頭發。”我點點頭,抽出纏在手腕的黑色橡皮圈,將玖渚有一點變長的秀發綁成一束。話說回來,玖渚的頭發好像變長很多,不知她跟我重逢迄今有沒有在剪頭發?
“小友,你不剪頭發的嗎?”
“唔——剪了阿伊就不能幫人家綁頭發了,這樣有點寂寞咩。”玖渚嘟起小嘴說:“可是,接下來的季節好像有點熱。”
“你房間一年到頭都開著冷氣嘛……”我這時猛然想起。“這麼說來,卿壹郎博士和兔吊木那家夥也說過,你換過發型嗎?”
“咦?啊啊,嗯,對呀。”
“喔……”
玖渚上次見到卿壹郎博士是七年前,而最後見到兔吊木是二年前;可是,跟我重逢時,玖渚跟以前一樣毫無變化。這麼一來,玖渚發型變遷又是如何呢?
“好,馬尾完成。”
“謝啦,人家可愛嗎?”
“好可愛好可愛。”
“重新迷上人家了嗎?”
“重新迷上重新迷上。”
“愛不愛人家?”
“好愛好愛。”
我各回答兩次,接著又說:“那麼,要不要吃早餐?先吃點東西,再來腦力激蕩吧?”
“也對。”玖渚點點頭,站起身來。“嗯,目前就是要決定該說服哪個——”
“哪個?”我反問。“你是指兔吊木或卿壹郎博士的其中一個嗎?”
“嗯,因為問題必須一個一個解決呀。阿伊覺得哪個比較容易說服?”
難以抉擇的問題。我一方麵覺得兩人不分軒輊,又覺得兩人各有千秋。“單純考慮的話,大概是卿壹郎博士吧?”我回答。
“兔吊木那家夥看起來很優哉,其實相當頑固。與其說他頑固,或許該說是任性。就任性的程度來看,搞不好跟我有得拚。隻做順自己心意的事,而且隻說順自己心意的話。跟自己無關的事就一副置之不理的態度。我不知那家夥為何如此堅持自我,但既然如此,卿壹郎博士搞不好還有說服的餘地。”
“對於小兔的考察,除了任性那一點,人家都認為沒錯呦。阿伊看人的眼光越來越好了耶。可是阿伊,這充其量隻是‘兩選一’的情況,卿壹郎博士其實也不遑多讓。人家昨天說過了唄?基於一名偉大科學家的信念,賭上一生的偉業……先不管能不能算是偉業,總之這種東西沒那麼容易讓步——”
“這並非單純基於比較論或相對論。方法是有,就算兔吊木行不通,對卿壹郎博士也一定有效。舉例來說,對了,拜托直先生就好了。”
“啊啊……原來如此。”玖渚頓了一下,點點頭。“原來如此……截斷主要資金來源嗎?這麼一來,博士勢必隻能釋放小兔……是這個意思?”
“也不用說得這麼露骨嘛。輕輕威脅一下即可。這效果夠強了吧?”
話說回來,招待三名局外人到這種進行機密研究的場所,原是萬萬不可之事;然而,博士之所以容許玖渚的入侵,我認為這就代表博士對玖渚家族的畏懼。
當然,拜托直先生——玖渚直截斷對這間研究所的資金來源,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吧?這是我無法幹涉的龐大事業之一環,縱使是玖渚家族直係,貴為機關秘書長的直先生,這也不是他能妄下斷語之事,況且直先生也不是憑個人感情行事的好好先生。絕非薄情,但直先生也不是特別博愛的人。
但這種方式的脅迫,正因為實際上不會執行,才有效力。
“就算不借用直先生的力量,也有其他手段。小豹……跟兔吊木不合,沒有辦法嗎?就算小日也沒有辦法好了。可是,‘破壞行為’也不是兔吊木的專利吧?你以前不也有些名號,想做的話也辦得到吧?既然如此,‘不解雇兔吊木的話,就破壞這間研究所的一切成果’這種脅迫也是可行的。既然有研究內容,就算是這種深山,照理說也有網絡吧?博士自己應該也很明白,一點點……不,任何銅牆鐵壁對‘集團’都有如廢紙。”
“喔,原來如此……不過這種方法好像很卑鄙耶。”
“提不起勁嗎?”
“唔——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沒想到阿伊會說這種話。”
“我基本上就是小人。”我輕輕點頭。“這種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是這個意思,人家是指阿伊很少會在人家麵前暴露自己小人的一麵。”
“咦……真的嗎?”
“難不成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玖渚並非窺探,而是茫然若失地問我。這丫頭對重要的事情總是特別敏銳。因為莫名其妙,所以更加刺人。“什麼都沒發生。”我搖搖頭說。
“隻是我還得上學,又要打工,所以想趕快結束這些事。隻是這樣,真的隻是這樣。”
“喔,聽起來好假咩。”玖渚給我一個極度不信任的眼神。“阿伊就像呼吸一樣愛說謊,想相信時卻無法相信的朋友也很傷腦筋哩。”
“真的啦,我沒騙你。”
“沒關係,無所謂。既然是阿伊說的,即使是謊言,人家也相信呀。”
“……嗯,不過剛才那是終極手段……或者說比較接近最後手段。在不得不借用玖渚家族和前‘集團’的力量以前,還是必須跟博士正麵交鋒。就戰略而言,這未必行得通。”
而最大的問題點,就是不知道能否跟那個卿壹郎博士相互欺騙、相互詐唬,最後取得勝利。玖渚又是這副模樣,在討價還價和談判上完全派不上用場,就各種意義來說,都是派不上用場的極品。既然如此,現在隻能靠本人使出戲言玩家的招數,可是目前我手上的王牌少得可憐。這就向對方有三條二(full
house),而我選擇不換牌,想憑虛張聲勢贏牌。
就算是站在偏心的立場,勝率至多三成五吧?換言之,是跟大聯盟選手不相上下的打擊率。
這麼一想,倒也不算太壞,但現實問題是——沒有梭哈高手會在這種勝率出戰。
“也對,這方麵就跟音音一起好好商量唄?”
“是嗎?”
我將手放在玖渚的頭頂,接著離開玖渚的房間,直接前往鈴無小姐的房間。敲門後打開房門,眼前景象令我大吃一驚。
房間裏有三個人。
其中一人當然是鈴無小姐。她已將旗袍換成全黑套裝,黑框眼鏡也不見了,似乎已經換成隱形眼鏡。鈴無小姐一臉苦惱地倚著牆。
其餘兩人的其中一人我也認識,但沒想到會在這裏出現的臉孔——根尾先生坐在床鋪上;然而,那個人的嘲諷氣息完全消失,跟鈴無小姐同樣一臉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