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卷 第3章 第一天(3)——藍之籠(3 / 3)

然而,這是隻向量上的相反,內容如出一轍。至於將我定義成無可救藥的蠢材此點,兩人毫無二致。

可是。

“嘴巴放幹淨一點,這種抱怨我早已聽膩了。你們這些食古不化的家夥有夠惹人厭。這跟跳針的唱片又有何不同?難看死了。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說話方式——”

“博士。”

玖渚打斷我的台詞。玖渚甚少在別人說話時插嘴,更何況說話的人是我。

“博士,這種事就到此為止吧?才能也好,天才也罷,這種廢話怎樣都無所謂。思想較量也好,思想對決也罷,這種麻煩事就敬謝不敏了。這種邏輯還是交給文科的哲學家吧,理科博士。老實說,博士的腦子裏毫無一絲才能的確很可憐,可是也別歸咎他人。對於你的無能,玖渚友沒有任何責任。”

“——你!”

麵對玖渚過於挑釁的發言,博士老臉通紅,我也嚇了一跳。我是第一次看見玖渚友這般直言挑釁他人。

“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將小兔關在這裏的理由是自己力有未逮,才想使用小兔的力量吧?雖然不曉得博士是如何對小兔懷柔、籠絡……脅迫,可是能不能別再做這種侵占他人研究成果的行為?不,就連這也無關緊要。你的事從內心到外表,不論哪個部分都無關痛癢。不管博士再如何自豪、自以為是,玖渚友照樣沒有任何責任。所以想對博士說的話就隻有一句。”玖渚友說:“把小兔還來。”

“……”

“那個是我的喔。”

“……”

“我的東西就要放在我身邊,至少被你這種人占有是極不愉快之事。”

“……還真是一相情願的想法。”博士勉強出言反駁,向“死線之藍”反駁。“那是你舍棄之物,撿別人的丟棄物,有何不對?”

“丟棄物亦然。縱然是丟棄物,我的就是我的。丟棄物被人撿走也很不愉快……喏,博士,‘死線之藍’的占有欲是非常非常強的喔。你連這點道理都不知道嗎?”

“……那個可不能交給你。”

博士又說了一次。

麵對態度略顯強勢的玖渚,博士盡管有些畏怯,仍舊堅持己見。

“就算逼我下跪也辦不到。那個……是本人對玖渚大小姐的唯一優勢,雖然是唯一優勢,又是借來之物,但優勢就是優勢,當然不可能交給你。”

“——無聊,到頭來就是嫉妒?”

“嫉妒……這種看法或許不能怪你,不過別把我看得如此低賤。假使你知道我現在的研究——即使是玖渚大小姐,這次也要大吃一驚。”

“喔~~若是考量所內成員的來頭,三小時或許辦不到——畢竟這次還有小兔。”

“……協商看來是決裂了。”博士與玖渚保持距離,在附近的椅子坐下。“或者該說是沒有協商的餘地?這般徹底對立,豈能進行和解交涉?”

“唔,別妄下結論嘛。對不起,好像說得太激動了。”玖渚嫣然一笑,對卿壹郎博士揚起雙掌。“在此向博士致歉囉。博士今天好像真的很忙,明天冷靜下來之後,再好好談談吧?還有許多禮物沒拿出來呢。”

“……說得也是,明天再談嗎?”博士忽又想起什麼似的笑個不停。“……不知道你有什麼王牌,但我想都是垂死掙紮。正如玖渚大小姐所言——兔吊木垓輔是絕對不會改變自我意誌的人,即便那是迫於無奈的意誌。”

“……也許吧。”

“宿舍就在森林裏。對玖渚大小姐而言或許有點髒亂,嗯,就請多多忍耐了。咱們這裏畢竟是深山。誌人會替你們帶路,他在一樓大廳等候,你們去吧。那麼明天見——玖渚大小姐。”

卿壹郎博士說完,一副再也無話可說的態度,將整張椅子轉向一旁。

“……嗯,明天見。”玖渚言畢站起,接著拉住我的手。“走吧,阿伊。小誌在一樓等著呢。”

“……嗯,好。”

我乖乖起身,任玖渚拉著,留下卿壹郎,離開會客室。

玖渚友和斜道卿壹郎——

兩人的淵源看似淡薄,沒想到意外深厚,絕非“無關緊要”。不,淵源深厚乃是基於我的角度,或者基於卿壹郎博士的立場,對玖渚本人而言,或許真的無關痛癢。這種毫不在意的態度,恐怕又傷了卿壹郎博士的自尊。

並非無法理解。

盡管不願理解。

然而非常可惜——非但是對斜道卿壹郎,對玖渚友亦然——這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對立。雙方明明對立,卻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簡直就是鴨川與比壑山的對決。正因如此,再怎麼協商也不可能有和解案。

年輕與性別皆與才能無關——

博士的言論確實意味深長。

“……該怎麼說?總覺得很那個啊。”

“害惡細菌”兔吊木垓輔。

“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

“死線之藍”玖渚友。

驚世駭俗……若是借用博士的說法,就是驚世駭俗的怪物級天才三王鼎立嗎?

老實說,他們三人說的我都聽不懂。這種放棄理解的態度,或許正是斜道卿壹郎博士“羨慕”的因素。我想肯定是這樣。腦筋好乃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不用看的事物都不幸看見,不用聽的聲音都不幸聽見,不用知悉的味道都不幸嚐得,不用感受的味道都不幸嗅出。

當廚師的話,倒也還派得上用場。

“……”

腦筋好的人須得成為廚師。

嗯,這是與卿壹郎博士不相上下,頗為耐人尋味的言論。我一邊回想那座島上的天才廚師,一邊思考。

就在此時,正當我在長廊行走——隻見宇瀨美幸小姐獨自坐在先前那間吸煙室。

“啊,美幸。”玖渚率先呼喚對方。“人家跟博士的會麵結束囉,你快點回去比較好吧?”

“——多謝告知。”

美幸小姐將吸到一半的香煙(ECHO)在煙灰缸撚熄,站起身。“啊,那位鈴無小姐,”一語不發地通過我們身旁時,她驀然想起似的道:“我按吩咐帶她四處參觀……不過半途遇上春日井博士和三好博士,三人似乎一見如故,目前正在二樓的吸煙室聊天。我想應該尚未離開,兩位可以到那裏找她。”

“多謝告知。”

玖渚還以相同台詞。

“那我告辭了。”美幸小姐正欲離去,“美幸小姐,”我朝她的背影喚道:“呃……我有點事想請教,方便嗎?”

“——什麼事?”

“美幸小姐為何,是基於何種理由在此工作呢?”

“……”

這是我問過誌人君的問題。雖然誌人君最後隻對我吐槽“你這種人是不可能理解的”,美幸小姐又會如何回答呢——

“我沒有個人主張。”

美幸小姐斬釘截鐵地說。

“若沒其它問題,我就此告辭。”

“……嗯,不好意思攔下你。”

美幸小姐繃著一張撲克臉,筆直走向博士的房間,步伐幾乎毫不遲疑。對她而言,我們這種來訪者或許早已司空見慣。既然擔任“墮落三昧”的秘書,必定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就這點來說,我們搞不好十分氣味相投,但從剛才的談話聽來,似乎一點也不投緣。

“音音在二樓喔,阿伊。”

“……嗯,那我們走吧。”

我盡量若無其事地點點頭,走過吸煙室旁邊,朝電梯的方向前進。按下向下鍵,進入電梯。

“話說回來……明天見嗎?”沉默不語也很尷尬,我於是脫口道:“那樣子再怎麼談,就算明天、後天繼續談,隻要那老頭沒有老年癡呆,都不可能談出結果的。”

“啊啊……嗯,這方麵啊,嗯,人家也準備了很多對策喔,到宿舍再跟阿伊說明。這裏不知道有誰在偷聽,而且也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阿伊,更重要的是……”玖渚目光轉向我。“可以抱抱嗎?”

“……什麼跟什麼?”我嬉皮笑臉地響應玖渚突如其來的要求。“你以前不是連問都不問的?每次都為所欲為,恣肆無忌地撲過來。”

“唔~~人家就突然想問問阿伊咩。”

“原來如此,就是忽然想演純愛戲劇啊。”

“對呀。”玖渚天真無邪地微笑。“那可以嗎?電梯裏就好,拜托嘛。”

“無所謂,充電是吧?”

“嗯。”玖渚伸手圈住我的身體。

接著將自己的身體輕輕朝我壓來。俏臉埋入胸膛,緊抱不放。話雖如此,玖渚的細腕對我來說一點都不痛苦。

一點都不痛苦。

一點都不痛苦。

“……”

這是我與玖渚隔了許久的獨處時間。為了這個時間,舍棄一切亦無妨,乃是無可取代的時光。

“——這難道又是戲言嗎……”

被玖渚抱住的我暗想。

玖渚到底跟兔吊木說了什麼?兩位久別重逢的昔日‘集團’成員,究竟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因為我不是天才,而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輔卻是相互理解的天才夥伴。他們是比斜道卿壹郎博士更加、更加、更為、更為墮落的天才夥伴。

然而——

盡管無法想像兔吊木跟玖渚說了什麼,但兔吊木跟我的對話我全部記得。並非僅限最後一個問題,兔吊木那些令人厭惡,任何方麵任何方向都令人厭煩,那些極度令人不快的問題攻勢,我毫無遺漏地記得。那些屠殺戲言的問題。

“……”

電梯停止,似乎已經到了二樓。但玖渚不肯鬆手,我一語不發,亦未拉開玖渚。我不可能做這種事,當然不可能做這種事。

電梯門再度關上,我們繼續這樣待了一段時間。度過兩人的時間。

玖渚環繞在我身後的小手,玖渚環抱著我身軀的手臂,玖渚壓在我胸膛的小臉,從這個角度俯視的藍發。

還有——

還有,沒有一個位元組的虛耗,沒有一個位元(*8)的多餘,在內部形成完美回路的小巧頭顱。

猶如裝了完美RAM的記憶力——兔吊木如此評價;話雖如此,恐怕兔吊木本人也知道,這種比喻具有微妙的錯誤。

玖渚友,不,“死線之藍”的腦內神經裏安裝的並非RAM,而是ROM(*9)。是故一旦記住,就絕對無法遺忘。其中不但記載了無法置換的大量情報,而且這些情報在那裏形成永遠的循環,局部與整體合一化為無限集合(*10)。

並非記憶能力。

而是無法忘卻的能力。

許多人說玖渚友“就跟機械一樣”,但其中有幾個人是真心如此認為呢?嘴巴上這麼說,或許內心仍然覺得“就算這麼說,畢竟一樣都是人類——”吧?這亦毫無根據或證明……純屬一相情願。因為若非如此,自己未免太過可憐。

然而,兔吊木對此甚是確信。將玖渚友比喻為“裝置”的兔吊木垓輔——害惡細菌對此深信不疑,而我想事實亦如他所言。雖然我這種戲言分子無法妄下斷言,但我想大概就是如此。

因此……因此……

因此玖渚友絕對不會忘記。

不會忘記,不可能遺忘。

絕對無法忘記……六年前是如何被我欺騙,因我遭受何種慘劇,因我陷入何種困境。總是玖渚本人想要遺忘,亦無法忘記。

忘不了我是何等罪大惡極、最該萬死之人。

無法忘懷。

永遠記得。

即使如此,依然這樣擁抱著我。

容許一切。

宛如麵對稚子的母親。

宛如被家犬反咬手臂的飼主。

宛如寬大的女神。

容許一切。

“——真是笑死人了。”

我戲謔地低語,完全笑不出來。

兔吊木問我擁有玖渚友的心情。

卿壹郎博士問我待在玖渚友身邊的心情。

這種事我當然答不出來。因為我既未擁有玖渚,亦未待在玖渚身旁。

到頭來,我跟兔吊木垓輔一樣,跟綾南豹一樣,跟日中涼一樣,跟“集團”其它夥伴一樣——不過是被玖渚友管理而已。

被擁有的是我。

隻不過被擁有的方式與兔吊木他們不同,被擁有的方式比兔吊木他們更加低級,隻不過如此而已。

“……”

被擁有者,豈能夠與擁有者並肩漫步?

“嗯,充電結束囉。走唄,阿伊。”

“說得也是。”

我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讓誌人君等太久也不好。”

“對啊,哈哈哈。”玖渚按下開門鍵。“可是音音明明說自己跟研究人員談不來,為什麼又在跟心視聊天呢?”

“嗯,我也不知道。”我生硬地回答,走出電梯。“也許是有什麼有趣的話題吧?”

3

“是啊,什麼ER計劃雲雲,總之就像是一種學校製度,每年有升級考試這些,而且不合格就強製退學之類的囉。”

聽起來很開朗,非常樂觀的女性聲音。

“喔——”這是鈴無小姐的回應。“伊字訣自然也得參考這種升級考試了。”

“對對對,就是這樣。至於考試內容,總之就是非常卑鄙的考試。所有科目混在一塊兒,共有一百道試題,時間卻隻有六十分鍾咧。及格則是六十分,光聽及格基準或許會覺得很簡單,可是一百道試題,從第一題到最後一題都不是一分鍾能夠解決的艱深問題喔。”

“哈哈哈,我差不多猜到了。”這是根尾先生那種裝模作樣的長輩口吻。“換言之就是那個吧?如何在限定時間內找出‘自己能夠解答的問題’?就是測試這種‘觀察眼’和‘判斷力’的考試嗎?嗬嗬嗬,這在日本完全無法想像,真不愧是ER計劃。”

“對對對,就是這樣。換言之,六十分並非及格基準,不,甚至可以稱為‘滿分’。因為一百道試題裏摻雜了正常情況下絕對無法解決的艱深問題,是絕對不可能考一百分的測驗。”

“真是陰險的考試。”鈴無小姐說:“或者該說,那位出題老師還真是卑鄙。”

“對呀,不及格就強製退學的嚴格規定下,竟製作這種超高難度的試題,咱家是完全無法理解哪,畢竟那裏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老師。那麼,你們猜那個戲言小子怎麼做?”

“照那小子的個性,就是那樣吧?他應該是不小心拿滿分的類型。”根尾先生說:“絕對不可能拿滿分的考試竟拿了滿分,那位少年好像有做出這種事的能力。”

“不,也許是零分吧?”鈴無小姐說:“為了向那位出題老師抗議,故意交白卷。”

“嗬嗬,喂喂喂,神足覺得呢?”

“不知道。”神足先生簡短回答:“可是,假使要我猜測,他大概是回答了那個最困難,絕對無法解答的問題,其它全部答錯。”

“嗬嗬嗬,不,各位看官,雖然三個人的答案都不盡相同,沒想到通通正確!”單口相聲似的語氣,砰一聲拍打桌麵的聲音。“根尾先生剛才說是‘測試觀察眼和判斷力’的考試,其實還有一個,這是測試洞察力的考試。而那小子正如神足所言,隻回答最難的一題……其它九十九題全部交了白卷。”

“……”“……”“……”

“驚訝吧,這正是‘出題老師’所期待的‘滿分’。隻要有學生能夠回答這個最高難度的問題,不論其它問題如何,老師都決定讓他升級。不論其它問題如何——換言之其他問題本來就無須解答。因為若能解決那一題,其它問題不可能答不出來。所以,隻要解出那一題,一切就解決了。那小子識破這點,決定不浪費精力,將六十分鍾都耗在那一題上。”

最小的勞力獲致最大的成果——

此乃出題者所期待的答案。

“原來如此,簡直就像禪問。與其找出能夠解答的六十道題,這的確比較簡單。所以神足先生和我的答案都對啊——就算是洞察力,若沒有十足的確信,也做不出這種行為。‘站在出題者的立場解題’乃是考試的基本,哎呀呀,那位少年可真是了不起。”根尾先生說:“……不過這位美麗的小姐並沒答對吧?”

“嗯,這正是那個戲言小子最要不得之處。”說話者此時停頓片刻。“……自信滿滿地提出的那個答案,結果竟然錯啦。”

接著她一個人大曝笑。

沒變,沒變,一點都沒變,徹頭徹尾地沒變。打從ER計劃,打從頻頻欺侮我的那個時代起,三好心視小姐——不,三好心視老師完全沒變。

“唉,不過最後肯定那小子的洞察力,還是讓他升級了——因為所有學生裏就隻有他如此胡來——”

“——心視老師。”

我估計對方就快說溜嘴,於是從走廊陰影走向吸煙室。吸煙室的右側是身材高挑,一身黑衣的鈴無音音小姐,左側是根尾古新先生胖嘟嘟的肉體,他前麵是半個身體都被長發掩蓋的神足雛善先生,至於右前方……右前方則是三好心視老師。

剪得短短的金發,鏡片尺寸有些過大的眼鏡。完全無法與鈴無小姐相比的嬌小身軀上罩著一件大大的白衣。那模樣讓人聯想到玩醫生遊戲的女中學生;不過,中學時代的她大概沒玩過這種扮家家酒,畢竟她在小學高年級就已取得動物解剖學的博士學位。

三好心視。

名為心視,但專業(已經嗜好和興趣)則恰恰相反,乃是徹底解剖、分解、研究生物肉體。昔日以權威學者的身份在無比強大的研究機關——ER3係統的教育計劃部門授課,目前則以副所長的身份授命掌管“墮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第三棟。

此外……此外,亦是我的昔日恩師。

當然這是如果法律規定必須尊稱曾經教過自己的所有人為恩師。

“——嘿嘿。”

心視老師露出與二十八歲的年紀毫不相襯,不良少女似的笑容。不,距上次見麵也過了三年,現在既已超過三十歲了嗎?可是,那張完全沒上妝的臉孔,卻隻浮現少女似的神情。

“呦!戲言小子,真是出人意料的重逢哪。”心視老師朝我比了個勝利手勢。“什麼?什麼?一副像是第一次看見‘泡水海帶芽’的怪臉。如何?後來過得好嗎?小徒弟。”

“至少比以前,比過去更有精神。嗯啊……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重逢,大恩師。”我感覺自己的雙眼自然而然地逃離心視老師,答道:“老師才是容光煥發、神采飛揚、一如往昔、毫無變化,實在是……不知該怎麼形容,真是徹頭徹尾……倒黴透了。”

得知兔吊木的囚禁地點是那座“墮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之後,從小豹的情報裏發現“三好心視”的名字之後,我來此途中一直隱約感受的不安終於得證。同名同姓的期待化為泡影。

“咱家正好在跟鈴無小姐講述你的英勇事跡。或者該說是爆笑人生嗎?總之正聊到你是何等有趣的家夥哪。怎麼了?咱家聽說了喔。”老師從沙發站起,靈活地叼著香煙說:“你退出計劃了?還真是浪費的行為。你那顆腦袋裏到底裝了什麼?”

“……老師不也離開ER3了?所以現在才會在這種地方吧?”

“呦!你這態度倒像是不希望咱家在這兒似的。”老師親昵地用手環繞我的肩膀。“不過,咱家與你不同,可不是主動退出,純粹是被炒魷魚。”

“要活著被那種地方炒魷魚,我想是絕對不可能的……”

然而這個人……

既然是將不可能化為可能的這個人。

“嗯,而今回想起來,離開那裏確實很可惜哪。咱家聽說,喏,ER3的最高峰——七愚人。那個啊,聽說其中好像有人翹辮子了,眼下多了個空缺。如果繼續留在那兒,搞不好就能魚躍龍門。”

“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候選人有一脫拉庫。”我故作鎮定地閑扯。“聽說繼任者又是一位日本人,齊藤之類的……名字有點奇怪。”

“開開玩笑嘛,你怎麼一點兒幽默感也沒有?咱家這種普通的大姐姐哪可能當上七愚人?”

老師如此說完,“嘿嘿嘿”地大笑,再拍拍我的背脊。“嗯,你也是一樣沒變,咱家實在很開心。”

“……”

“不,可是呀,話說回來,還真教人吃驚。”根尾先生盯著慘遭心視老師控製的我,心情愉悅地說:“雖然也覺得你不是普通人,沒想到竟是ER計劃的留學生。喏?神足先生,跟我說的一樣吧?”

“你什麼都沒說過。”

神足先生冷冷說完,雙手抱胸,一副“我隻是禮貌上作陪,真想趕快回研究棟”的態度。這般粗魯無禮的態度,為何在這群人裏最令我感到親切?

“你真壞耶。這件事還是別告訴大垣君比較好,因為他想參加計劃卻無法成行,好像是被博士阻止?”根尾先生笑眯眯地續道:“不過你也真是的,為什麼退出ER計劃呢?說到ER3係統,對咱們學者來說,就像是憧憬的象征哪。”

“……”

ER3係統——

本部位於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休斯頓,乃是個人經營的研究機構。就這層意義來說,這座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亦可歸類為同種機構,但兩者規模判若天淵。與ER3相比,盡管對卿壹郎博士很抱歉,但這種鄉下研究機構不啻是可有可無。猶如大英博物館,宛如瘋狂收藏家,搜羅全球各地的各類學術專家,再日以繼夜地進行研究,非但是一種“科學宗教”團體組織,還是極度狂熱的集團組織——這就是ER3係統。

而ER計劃就是這座終極研究機構所進行的青年培訓製度。倘若不怕遭人誤解,以草率的方式表現,這就是研究所附屬學校般的製度。

詳細經過在此略去不提,總之我從國二開始參與該計劃,今年一月左右退出返日。情況大概就是如此,而約莫五年間的最初二年,我便是師事於這位變態解剖狂三好心視老師。

老實說,我並不太想解釋她究竟是何種性格之人,擁有何種過去;話說回來,剛才對鈴無小姐他們講述我的英雄事跡時,那場非常陰險卑鄙的升級考試,出題者正是這位心視老師。有關老師的介紹,我想這一點就已足矣。

所以,聽說心視老師決定脫離ER3返日時,我不禁大呼快哉,欣喜萬分。跟我一起遭受心視老師指導的學生們,當晚借用機構內的一個房間,舉行大型派對。我不喜歡派對喧鬧,對此類邀約向來敬而遠之,唯獨那次毅然參加。不僅參加,為了慶祝心視老師的離開,甚至一口氣喝光一瓶伏特加。

最後因急性酒精中毒住進機構內的醫院,“反正後會有期,屆時再好好相處吧。”心視老師前來探病時留下這番不詳的預言,以及雖未骨折卻被油性筆全身寫滿塗鴉的我(犯人是誰就無須贅言了),就此離開病房和美洲大陸。

而預言如今一語成讖。

“哎~~當時雖然那麼講,不過真沒想到能跟小徒弟再會。老師很開心!非常開心!感激得很!”

“嗯,我也高興得快哭了。”

這台詞的後半段並非謊言。全身舊傷一陣一陣地發疼,真的快飆淚了。“好,走吧。”

我甩開老師的手,對鈴無小姐說:“誌人君肯定在下麵等得發慌,不快點去的話,待會兒又要被他嘮叨半天。”

“說得也是。”鈴無小姐頷首,高挑的身軀站起。“那麼三好小姐,多謝你這席有趣的談話,極具參考價值。”

“不不不,不介意這種無聊事的話,隨時都能說給你聽。咱家多半待在第三棟,在此逗留期間,有空就來玩吧。”心視老師大方一笑。“小徒弟若是像以前一樣有事跟老師商量,隨時都可以過來。”

“不用麻煩了。”我立刻回答。“老師的工作想必很忙碌。”

“‘工作’哪……”老師輕笑。啊啊,就是這種笑。嗯,手術刀要從哪裏劃下呢——仿佛在如此尋思的這種笑。

“可是,唉,如果這種玩意兒叫‘工作’,你不覺得生存真是輕而易舉?嗯?”

“……”

“嗯,你想必有許多話想說,下次咱們師徒倆獨處時再好好談談吧?”

“有許多話想說?這恐怕是老師您想太多了。”我借用玖渚的話對老師說。“我沒有話對老師說。”

“這真是寂寞咧,假使小徒弟沒有說謊的話。”

老師毫不詫異,繼續咯咯大笑。

“那我們差不多也該走了嗎?神足先生,小心又要被博士臭罵。”

“被臭罵的隻有你。”

根尾先生催促神足先生,神足先生簡單回答,兩人一起離開吸煙室,從我身邊走過。根尾先生向眾人恭恭敬敬地鞠躬,神足先生則是一派冷漠。呿,真是有夠極端的雙人組。話雖如此,看起來既不像感情好,也不像感情差。

我這時驀然地想起兔吊木的話。

“那個……神足先生?”

“……什麼事?”一臉非常不耐煩地回頭。“有何貴幹?”

“頭發修一下比較好喔。”

“……”

神足先生的神情宛如聽見某種密碼,一陣沉默之後,“不用你多管閑事。”惡狠狠地反咬我一口。接著與根尾先生並肩,朝電梯方向走去。

“喂,咱家也要走了,要是讓春日井等太久,她又會囉嗦了。”

春日井小姐……對了!這麼說來,美幸小姐好像說過“鈴無小姐在跟三號博士和春日井博士聊天”,可是這裏隻有老師而已。那對凹凸雙人組大概是路過參加,那麼春日井小姐又到哪裏去了呢?

“春日井說‘聽這種古怪小孩的故事,簡直無聊透頂’,先到三樓去了。”老師從我的表情看出疑問,如此告訴我。嗯,雖然尚未謀麵,從這種行動看來,春日井小姐似乎是比較正常的人。盡管不知實際情況如何,姑且這樣期待吧。

“那下次再一起喝酒吧。就醬囉。拜拜,小徒弟。”

老師離去之後,吸煙室隻剩我和鈴無小姐。鈴無小姐將隻剩過濾嘴部分的香煙撚滅,“伊字訣,”然後呼喚我。“跟兔吊木的會麵諸凡順遂嗎?”

“——雖然稱不上諸凡順遂,不過大概跟鈴無小姐猜的差不多,沒什麼嚴重失誤。”

“是嗎?”鈴無小姐點點頭。“那真是、真是普天同慶。太好了,太好了。嗯,本姑娘也逛得相當盡興,隻是不知該如何應付美幸小姐那種愛理不理的態度。”

“那種程度不能說是愛理不理喔,愛理不理會哭泣的。如何?參觀‘墮落三昧’的感想?”

“處處都……莫名其妙吧?噯,這種莫名其妙正是趣味所在。該怎麼說呢?心情宛如在異國漫步,喏,伊字訣。”鈴無小姐說:“那個……藍藍根那個兔吊木,腦筋真的比斜道卿壹郎博士好嗎?本姑娘在此隨意溜躂之後,實在很難相信有人比他聰明。”

“不能以外表評判他人喔……不過這種說教就像在關公麵前耍大刀吧?”我聳聳肩。

“嗯,這件事很微妙。因為腦筋好這種事,是無法完全化為數值比較的……這與剛才心視老師講的那個考試無關。”

“……若要說問題的症結,或許就差在世代。”

鈴無小姐不知為何信心十足地呢喃。

斜道卿壹郎——六十三歲。

兔吊木垓輔——三十五歲。

以及,玖渚友——十九歲。

以對方的全盛時期比較毫無意義,畢竟三人本來就是生於不同時代,而且最晚出生的玖渚友,照正常來看,目前仍舊處在成長期。

盡管不確定玖渚友本身是否適用成長一語。

“伊字訣,你不覺得世代不同比才能更重要嗎?”鈴無小姐續道:“歸根究底……就生於那個時代這點來說,博士、兔吊木、藍藍三人之中,不是藍藍最占便宜嗎?因為道具和方法都比較齊全。這就跟猜拳時慢出的人會贏是相同的道理。”

必須開拓道路的人,以及隻需鋪路的人。誰比較輕鬆,誰的成就較高,這根本無須思考。任何事都是後發先至者比較優秀——這種道理確實極具說服力。

話雖如此。

“我想事情沒這麼簡單……”至少聽剛才那兩人的對話,我並不如此認為。就算具有某種程度的真實性,可是絕非一切。“……或者該說,他們三人在這方麵的評比,並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忖量,別想太多對身體比較好。”

“或許是這樣。喏,伊字訣,藍藍在哪?怎麼沒看到人?你藏在口袋裏了嗎?”

“啊啊……我先送到樓下去了,因為不好意思讓誌人君等太久。”

“喔~送到樓下去喔。”鈴無小姐意有所指地重複我的話。“……換言之就算這樣,就算將非常、非常重要的藍藍交給誌人君,你也不想讓藍藍知道自己的過去。”

“……你在說什麼?鈴無小姐。”我邊走邊打趣道:“玖渚早就知道了,她也知道我參加ER計劃,與ER3係統有關。我去休斯頓留學原本就是玖渚哥哥介紹的,很正常吧?”

“可是你在那裏搞出什麼名堂?就沒跟藍藍說了。”

語氣非常肯定。我停下腳步。

“……老師說了什麼?”

“說了喔……要是說了,事情就好玩了。”鈴無小姐與我並肩,目不斜視,直直盯著正前方。“很可惜,三好小姐隻有閑話家常。那個人在這方麵似乎分得很清楚。看似輕佻,但重要之處必定支吾其詞。那種輕浮油滑的性格大概是偽裝的。你的恩師還真是了不起哪,伊字訣。”

“客氣客氣。”我努力裝傻道:“多謝您的誇獎,小弟不勝感激。”

“我可不是在誇你。總之本姑娘什麼都沒聽說,可是伊字訣,你有不欲人知的秘密吧?不想讓藍藍知道,最好也別讓本姑娘發現。迄今一直隱瞞那位老師的存在就是證據。”

“唉唷,隻是不小心忘了。這根本就證據不足嘛。”

“……或許有人認為像你這樣故意掩飾或透露過去很帥氣,但至少本姑娘覺得非常愚蠢。”

“……我並沒有故意耍帥。”

“嗯,我想也是,所以就不繼續追問了。我能體會你的心情,就算對象是藍藍,我也不認為必須傾吐一切。不論是誰,即便是你,使本姑娘,是淺野,都有一堆要是被別人得知,就再也活不下去的秘密。你沒有什麼特別,你一點也不特別,所以……”鈴無小姐超前一步。

“別做出背叛自我的行為。”

背叛,背叛。

“……鈴無小姐。”

“這次說教就到此為止,下半場又機會再續。”鈴無小姐轉頭,接著朝我的腦袋拍了一記。“那我們快下去吧。誌人君和藍藍都是急性子的人。”

“……也對。”

我緩緩點頭。

接著再度舉步前進,同時內心暗忖幸好這次旅行有鈴無小姐陪伴。

搭電梯到了一樓,我們一出現,誌人君的怒吼聲立刻傳來。

“你們太慢啦!你們是騎海龜來的嗎?我是公主嗎?白癡!小心我給你們玉匣子喔!(*)12”

“對咩,阿伊。”這次就連玖渚亦表示讚同。“好慢耶,好慢耶,人家等得累壞了。”

“抱歉。”我簡短致歉。“那誌人君,宿舍在哪裏?”

“嗚哇,你這小子讓別人左等右等,一句話就想帶過?啊~不過我也很少去那裏,頂多像這樣帶訪客前往而以。宿舍在森林後麵,靠近山崖,咱們都稱那裏是‘鬼屋’。”誌人君講完不詳評論,將鑰匙扔向我。“喏,這是房間鑰匙。總之準備了三個房間,你們隨意使用吧。”

“謝了,那麼,我衝好澡等你喔。”

“喔,那我工作處理完立刻就去,你先準備準備……聽你在放屁!”誌人君咆哮。“你給我出不多一點!別老是開我的玩笑!小心我殺了你!”

“而且阿伊,剛才那個很低級耶……”

“……真沒品。”

三人向我投來冷冷的視線。

原本打算炒熱氣氛,真無情。

“——呸!真是無藥可救的白癡……快走啦。”

誌人君依序打開研究棟的玄關,這次橫越鋪設磚頭的中庭,朝研究所的下方走去。與進入研究所時使用的入口相反,與兔吊木所在的第七棟越來越遠。

咚!

水滴落在我的鼻尖。抬頭一看,天空泫然欲泣,數小時後恐怕將下起滂沱大雨。我心神恍惚地想——倘若那位人間失格在此,大概會將這種空氣評為“人類將人類,天空將天空,雨滴將雨滴劈開似的波詭雲譎”。

注釋:

*1:SpookyE,上遠野浩平的小說《BOOGIEPOP》係列裏的人造人,雙手可以發射電磁波,對他人進行洗腦以及篡改記憶活動。

*2:清涼院流水的小說《COSMIC世紀末偵探神話》裏的一名受害者。

*3:Murphy’sLaw,是指“有可能出錯的事,就會出錯”(Whatevercangowrong,willgowrong),揭露“人生總難事事順遂”的真理。

*4:Swahililanguage,非洲的代表性語言,屬班圖語族(Bantu),通用與非洲東部至中部的廣大地區。

*5:CheshireCat,《艾麗斯夢遊仙境》裏會隱身的貓咪。

*6:高見廣春的驚悚小說,書名《BattleRoyal》原是一種摔跤模式,由三名以上的個人或隊伍同登擂台,戰到剩下最後一人或一隊為止。

*7:取自《平家物語》序文“祗園精舍鍾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

*8:位元是構成數據的最基本單位,把個位元(bit)構成一個字節(byte),可存放一個字母,一個特殊符號,一或兩個數字。

*9:隨機存取內存(random—accessmemory)是電腦主存儲器的一部分,可以隨機選擇其上任一儲存位置儲存或擷取數據。隻讀存儲器(read—onlymemory)則是存放不可被更改的程序或資料的內存,數據隻能被讀出而無法寫入。

*10:infiniteSet,在數學上係指由無限個元素組成的集合。

*11:取自日本傳說《浦島太郎》。救了海龜一命的浦島太郎騎海龜至龍宮遊玩,回程時公主以玉匣子相贈,並囑咐絕對不可打開。浦島太郎毀約開啟玉匣子,最後變成白發蒼蒼的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