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你的表情就像家人這東西可有可無。嗬嗬,我終於知道問題點在哪了。”
問題點?他究竟是看見什麼事的問題點?從我的角度來看,這名叫兔吊木的男子才是目前的唯一問題。我突然想趕快結束這場對話,離開房間。
我之所以沒離開,就是因為兔吊木曾經是玖渚的“夥伴”吧。不,這絕非過去式,就連現在,兩人都視對方為夥伴,而基於這層關係,我才在此繼續與他對話。我如此自我分析。
“那麼——”我接口道,再環顧這個空無一物的房間。“——你為何將這種什麼都沒有的房間當成私人房間?”
“呦!轉變話題嗎?原來如此,改采攻其不備的戰術嗎?嗯,不壞不壞,好個明智之舉。還真不能小覷你這個娃娃臉,你似乎比外表更聰明。”兔吊木眉飛色舞。“答案很簡單,我不喜歡雜亂無章。其實就連這個——就連這張椅子都不想要,可是這樣未免有點病態。”
“現在已經十分病態了。”
“哎,你放心。其他房間就很零亂。不亂的房間也有,但也絕非井然有序。我不太會整理,畢竟我是破壞專家。四樓整層都是我的私人空間,有機會的話,你不妨到二、三樓看看。工作場所就跟夢幻島一樣雜亂。”
“不用了。”我拒絕兔吊木的邀約。“那裏也有很多機密吧?誌人君一定會罵我的。況且我們之所以在此會麵,我想正是因為這個理由。”
“卿壹郎先生確實是如此說的……嗬嗬,他還真是麻煩先生哪。”
兔吊木以“他”來稱呼卿壹郎博士的表情,至少我看不出有怒氣、怨恨等等,被囚禁於這種空間者應該有的情緒;話雖如此,亦看不出有對自己的所長應有的敬畏或好意。
唉……完全猜不透這家夥在想什麼。
“那換我了。”
“請手下留情。”
“包在本人身上。”兔吊木老氣橫秋地答應。“問題來了!你對異性有多少興趣?”
“……跟正常人差不多。”一邊忍受依然如故的性騷擾,我一邊答道:“這還用說?”
“嗬嗬,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知是否明白我的心情,兔吊木更為老氣橫秋地說:“此刻有機會引用昔日‘業集’成員‘雙重世界’的言論,本人不勝欣喜。沒什麼比講述引以為傲的友人事跡更令人高興了。”
“……”
雙重世界。
就是玖渚所說的“小日”嗎?
“引用什麼言論?”
“那家夥談論女人時的言論。‘假設這裏有一隻狗。我既不會踹那隻狗,亦不會拿磚頭打它的頭。如果它肚子餓了,而我手裏有麵包,應該就會給它吃。如果它搖尾走到我的腳畔,我就會摸摸它的頭,如果它翻過身子,我也會搔搔它的肚皮。必要的話,讓它在室內亂走亦無妨。就算它咬我的手臂,我大概也會原諒它;可是,就算如此,我也不想透過頸圈跟那隻狗串在一起。’”
“……這位引以為傲的友人還真是無趣哪,兔吊木先生。”我老實陳述感想。“將女生與狗一視同仁是不行的喔。”
“嗬嗬,‘凶獸’也說過這種話。結果‘雙重世界’如此回答:‘喔!這麼說的話,你隻將狗當成低於人類的垃圾生命體。嗯,你是徹頭徹尾的歧視主義者。哈哈哈,原來你是偽君子?哎呀呀,真是卑鄙無恥的男人,幹脆死了算了。不過呢,你這種人活著本來就沒啥意義。活著隻會造成他人困擾,死了才初次令旁人感到安心嗎?唯有一死才能有所貢獻,簡直是比狗還不如。原來如此,以為你是印度豹,結果竟是小狗狗?你這小子真搞笑,喂,小狗狗,可不可以幫我搜尋搜尋?例如骨頭之類的。’順道一提,兩人接下來就扭打成一團了。”
“……挺快樂的嘛。”
實在難以評論,我於是隨口應道。
“我們之間沒有快樂這種感情。言歸正傳,既然玖渚友對你來說不是妹妹,那麼寵物呢?”
“……”
“實際上,她就跟狗一樣忠實吧?對於你啊。”
話中有話的語氣。自信滿滿的態度宛若在宣告“本人還有王牌沒秀出來呢”,實在不像是裝模作樣或故弄玄虛。
“對你來說,‘死線之藍’確實是很方便的存在。畢竟她是玖渚家的直係血親,是爽快資助那種‘墮落三昧’在深山大舉興建研究所的一族之孫。即便已被趕出家門,其影響力亦不容小覷。再加上親哥哥玖渚直,家族裏亦不乏支持她的人。隻要待在她身邊,你的人生不啻是有了保障。”
“……”
“加上她又是那樣,不但一頭藍發,而且那種年紀,身體卻與少女無異,盡管古怪之處甚多,但客觀來說是很可愛的女孩。非常非常可愛,確實是引人遐思的女孩。能夠讓這種女孩對自己百依百順,對自己惟命是從,對男人來說是難以抗拒之事。”
“這聽起來不太舒服。”我打斷兔吊木的台詞。“我看起來像這種人嗎?”
“……嗬嗬,你這種男人也會生氣啊。”兔吊木臉上浮起“你上鉤啦”的神情。“是因為自己被侮辱?還是因為對玖渚友的感情被侮辱?或是因為想法被識破?”
“我沒有生氣,隻是說這聽起來不太舒服。”
“會嗎?我很舒服喔,舒服極了。因為是對朋友的朋友講述朋友的事。這種喜悅並不常見……你對電腦有多熟悉?”
“稱不上厲害。”一邊提防對方突然改變話題,我答道:“不過修過電子工學方麵的課程。”
“啊啊,這麼說來,‘死線’也說過哪。你曾經跟ER3係統那個巨大的知識銀行有瓜葛嗎?”兔吊木兀自點頭不已。
“玖渚說過我的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難怪你比外表更聰明。”
“嗯啊,你想知道她說了什麼?你想知道玖渚友使用什麼名詞來代表你?”
“不,免了。”
我立刻謝絕,兔吊木仿佛看出了什麼,微微一笑。令人討厭的微笑。
“……電腦是人類開發的裝置裏最、最、最優秀的裝置。這不僅是硬件,軟件方麵亦然。遵循嚴密的程序,按照一般人無法領悟的原理,進行超高速運轉。將一切化為可能,基於與人類大相逕庭的語言運作,不消五分鍾就抵達人類花費百年才終於靠近的境地;但另一方麵,即便是這般難解、複雜的裝置,普通凡人亦能操控。隻要關掉開關,電腦立刻停止。有人認為正因如此,電腦才能在人類之間興盛,因為操控電腦的行為滿足人類內心渴望‘將優於自己的存在踩在腳下’的欲望。”
“我——”
“不論對像為何,人類都想掌握主導權。好,稍微偷窺過人類的齷齪欲望,再回到玖渚友的話題吧。她絕對是天才,而最值得一提的乃是猶如裝了超大容量硬盤的腦內記憶,人類極限RAM。隻要看過一次她寫的程序,任何人都將沉迷其中。所謂的美麗,就是毫無虛度糜擲,在任何意義上均無多餘或不必要。‘死線之藍’創造的程序,沒有絲毫多餘。不僅是程序,以技術者身份製作的硬件,諸如主機板或CPU亦無任何浪費。就‘毫無浪費’這點來說,‘死線之藍’遙遙領先‘業集’的其他成員。”
“……”
“你知道‘死線之藍’幼時被人如何稱呼嗎?你自然知道,不可能不曉得。就是‘savant’這個名詞而已,不用說這是源自法語,英語叫做‘genius’,日語則稱為‘天才’,至於德語也好,中文也好、斯瓦希裏語(*4)也好,意義都一樣,因為才能沒有國境。當我仍是孤身之影的黑客,當我仍在幻想自己是孑然一身的那個時代,聽聞玖渚家族的直係孫女擁有如此天賦,老實說真令我戰栗不已。”
“戰栗……嗎?”
“戰栗、戰栗,正是戰栗。我們這群人雖然話不投機,唯獨這點大家感受都一樣吧?其中也有人基於嫉妒、或者處於仰慕而找過她吧?本人亦用盡各種手段隻為與玖渚友接觸……盡管當時的心情比較像是‘與敵方接觸’,但不愧是玖渚機關,確實不好對付,我隻能放棄。所以當她為了籌組‘業集’而主動找上我……我忍不住喜極而泣。這可不是誇大其辭,我真的哭了。你想笑就笑吧,因為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居然被十四歲的小丫頭拯救。”
“……”
我當然不可能笑。
根本就笑不出來。
“唉,我也覺得是鬧劇一場,真是超級滑稽的鬧劇。你想想看,集結世界最頂尖的頭腦——嗬嗬,自己說也不是很好意思,集結九個世界最頂尖的頭腦,搞出來的竟是小孩子的遊戲。這真是糟蹋才能、揮霍天才的極致之舉。事實上——我們若將自己的力量運用在更為正經的地方——假使我們站在正義的陣營,地球也許就能變成更加美好的行星。喏,你覺得我在吹牛嗎?”
“——我不覺得。如果你們保持善良,拯救世界確實易如反掌;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假設。到頭來,天才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你們‘業集’的九個人——包括玖渚友在內的九個人並非例外。這間研究所的成員是如此,我迄今見過的天才們也都不正經。所謂的不正經,並非單指‘從社會角度來看’的意思。所有天才……都在某方麵脫軌了,品格高尚的天才反而是例外中的例外。我呀,才不會像做夢的少女般期待天賦稟異的人格。”
“這是在歧視做夢的少女嗎?”
“為什麼這樣說?至少我喜歡做夢的少女勝於做夢的歐吉桑。”
“你在說我嗎?可是,嗯,正如你所言。許多天才都有不適應社會的問題。或者該說,社會本身就對天賦稟異者不友善,畢竟誰都不會對可能掠奪其利益的天才有好感。”
“……請適可而止,兔吊木先生。”我終於忍不住說:“有話想說的話,不如就清楚將明白吧?拐彎抹角也該有個限度。不,這不是拐彎抹角,根本就是冗詞贅句。套歌德的話,假如你是小說,我此刻就將停止閱讀。”
“那真是太可惜了,精彩劇情才要開始哪。”
“我倒是看不出來。”
“不要將自己沒興趣的書本投向牆壁,全部讀完才叫勇氣……聽說是這樣喔,太宰治說的。怕寂寞的天才真是句句良言,你不覺得嗎?”
“……那我就鼓起勇氣,好好期待接下來的劇情。”
“嗯啊,好好期待。一切交給我,本人以‘害惡細菌’之名發誓……話說回來,天才——這個詞彙固然不錯,卻無法否定過於泛濫。你仔細想想,被人稱為天才其實不難。這座研究的成員,有誰未曾被尊稱為天才?誌人君、美幸小姐亦是如此。不過,陪同‘死線’前來的你和監護人鈴無小姐就很難說了。被人稱為天才其實並不難,困難的是——自己確信自己是天才。我當然不是指認定。”
“確信和認定有何不同?”
“你說呢?說不定一樣。至少若由我或你判斷,或許沒啥不同;可是,預測和確信的差異,連你亦能區分吧?預測將出現六,然後擲骰子,結果是六。喂,這就表示預測者很厲害嗎?不是吧?但如果是確信將出現六,情況就不同了。這種特征百分之百……鐵定百分之百可以稱為才能。本人昔日亦曾預測自己是天才,但這是誤解,如今每一思及便羞愧萬分。至於玖渚友,她……你不覺得她對這方麵擁有高度自覺嗎?你不覺得她是深刻知道自己是天才,深刻理解自己是天才嗎?”
“這種開門見山的解說真不像你,兔吊木先生。就連比喻都很陳腔濫調。那丫頭是天才這件事我也認同——”
“你也認同,而我也認同,但最認同的乃是玖渚友本人。不論自覺和自認這種行為意義為何,應該不用我解釋它們與自信有關吧?假使尋求相對性的評價,必須擁有他人水準的能力;然而,若要獲得絕對性的評價,勢必得了解自己。並非透過與他人的比較來了解自我,而是經由自己認識自己。毋庸試探自我,無須任何試驗,不用任何試煉。不必世界即可生存,這才是絕對的天才,這就是確信。”
“……”
“那麼,關於這種天才,但另一方麵,除此之外都顯得很誇張。玖渚友在玩弄機械或建構應用程序方麵堪稱完美無缺,但除此之外的範疇都等同無能。才能極端不均衡乃是著名的學者征候群(Savant
Syndrome),以及最近很熱門的亞斯伯格征候群(Asperger
Syndrome)的特征,不過她的情況比這些普通征候群更特殊。幼稚的舉止,拙劣的思考能力,尤其是人際關係方麵,更發揮了完美無缺的愚劣。這也很正常,因為她缺少‘感情’。就算稱不上缺少,亦是完全不夠。也許足夠,但完全不知如何操控。是故,她無法讀取對方的感情。人際關係這種東西就等同於鏡子,必須將對方視為相同的存在才能成立,畢竟人類無法與沒有映照於鏡麵的對象溝通。唉,這由我來說也很奇怪……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總而言之,正因如此,‘天才’玖渚友無法獨自存活。正因過於突出,所以無法獨自生存;然而又因為突出,非得獨自生存不可。嗬嗬,還真是有趣的矛盾回路。”兔吊木這時朝我一指。“……要是少了你這種存在,玖渚友甚至活不下去。先不管是否非你不可,玖渚友為了繼續生存,為了進行生命活動,都必須仰賴你。若以電腦比喻玖渚友,她就是OS問市以前的原始結構。問題來了!對於天才玖渚友受到自己的庇護,你有何感受?”
“……你的問題太多了,兔吊木先生。”我垂首道:“問題一次一個,至多兩個才合乎禮儀吧?”
“也許是這樣哪。你說的或許沒錯,但這點程度的服務也無妨吧?無償奉獻是人際關係的潤滑劑喔。透露一下嘛?擁有玖渚友的心情如何?”
“你想讓我說‘那丫頭是我的,絕不交給任何人’嗎?”我猛然抬頭,瞪視兔吊木。“開什麼玩笑?你想要的話,就隨便拿去吧。”
“……”
“我是不可能對你說的,我甚至不能對自己說。”
“嗬嗬,不是不可能說,而是不願意說吧?基於堅強的自我意誌。”兔吊木毫不讓步。“你對自己到底會透露什麼感到萬分恐懼,深怕鑽牛角尖之後所造成的結果。你非常非常害怕,對自己怕得不知所措,是吧?”
“或許如此。可是,就算這樣又如何?我沒有理由任你大肆批判。即使有,我也不想聽。對我來說,玖渚是朋友。對玖渚而言,我也是朋友。這樣就好了,不是嗎?”
“或許現在是,目前這樣就好。”兔吊木。“或許目前這樣就好,可是你……你們總有一天會碰壁的。因為這種含混不清、這種莫名其妙的關係不可能永遠持續。碰壁之後若能醒悟到還無妨,但碰壁之後若是身亡,一切就此結束。這種道理你也明白吧?就我來看,你這隻是顧左右而言他。提問結束。好,接下來換你發問嗎?”
兔吊木將身軀靠向椅背,準備接受我的質訊。我一時猶豫該問什麼。不,問題早已決定,隻是猶豫該不該問。但我終究還是問了。
“……兔吊木先生,關於‘集團’……‘業集’——”
“你愛怎麼叫都行,反正本來就是匿名集團。”
“……話說回來,籌組這種東西的理由是什麼?”我說:“你們到底是抱持什麼想法才組織‘集團’……‘業集’,展開活動的?”
“……這才是核心嗎?”兔吊木眼神銳變。盡管隻是表麵,但迄今妙妙貓(*5)般的眯眯笑眼驟然一變,換上兩道仿若要將我剜出的凶狠目光。“非常簡單,對我而言,回答這個問題甚至比扭斷嬰兒手臂容易數倍、數十倍、數百倍。簡單至極,一句話就能解決……但老實說,還真提不起勁哪。”
“……什麼意思?”
“簡言之,假如你認為我很老實,勢必背叛你的期待。很可惜,我沒有準備你想聽的答案。‘雙重世界’或許有辦法跟你打哈哈,可是我不行。”
“……”
“這樣你還想問嗎?”兔吊木撥了撥白發。接著摘下太陽眼鏡,放進白衣口袋,再以肉眼注視我。“如果你想問,我就回答你。但這並非基於親切心,反倒是回報你從我們身邊奪走玖渚的惡意,這點你最好記清楚。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還想問嗎?”
“我想問。”我點點頭,沒有一瞬間、一刹那的遲疑。優柔寡斷、舉棋不定的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請你告訴我,兔吊木先生。”
“因為‘死線之藍’希望如此。”
兔吊木真的隻有回答一句話。
簡單明了地如此回答道。
“我們不過遵循而已。因為這是她的要求,我們隻是遵循罷了。她不僅是我們的統帥者,她更是我們的支配者。而我們既是‘死線’的兵隊,更是奴隸。”
“呃——”
“颼”的一聲。
我的膝蓋一軟。雙腳支撐全身體重,身體倒向牆壁;然而,體重仍舊無法支撐,於是雙手按住牆壁。牆壁仿佛即將坍塌,不,隻是我快暈倒而已嗎?可是,若不趕緊想想辦法,我這個存在就要終結。
“——吊木——”
我、我、我、我、我……
我正想開口時——
“喂!你這小子到底要跟兔吊木先生講到何時啦?”
房門外側傳來誌人君的怒吼已經激烈的敲門聲。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到底在幹什麼?”
“嗬嗬……”兔吊木聞言聳聳肩,換了一個坐姿。從白衣口袋取出太陽眼鏡,戴上。又恢複成原先笑眯眯的眼神。“好好好,誌人君!我們已經說完啦……嗬嗬,看樣子今天該結束了。雖然還有許多問題,就此散會嗎?玖渚的朋友。”
“……看來是這樣。”我竭力以雙腿支撐體重,離開牆壁。“看來是這樣,害惡細菌先生。”
“嗬嗬,明天再來吧。屆時再談論些較有建設性的話題嗎?反正你也打算待上一、兩天吧?”
“啊啊,嗯,我想是這樣,嗯……”
“明天記得帶那位叫鈴無的監護人來。從‘死線’的話聽來,她似乎是頗為有趣的女性,甚至不輸你哪。”
“對她性騷擾的話,小心被扁喔。”
“多謝關心。”兔吊木對我的挖苦不為所動,嘻嘻一笑。“不過你安心,我其實身體很硬朗,被扁也不會有事的。嗬嗬,那你替我跟大家打聲招呼。”
“大家……?”我愣了一下。“是誰?”
“就大家啊。誌人君、博士、美幸小姐和其他研究人員。你不也見過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
“嗯,長發男跟胖哥嘛。”
“對對對。”兔吊木頷首。“根尾先生的肥胖是沒藥救了……因為天生就是肥胖體質,不過神足先生的長發對眼睛不好,你幫我提醒他一下。”
“沒問題。”我開門道:“那我就此告辭。”兔吊木這時忽然對我說:“等一下。”我的右手既已握住門把,頭也不回地問:“什麼事?”這扇房門後方有誌人君,而他附近有玖渚。有玖渚友。我所認識的玖渚友就在這扇房門後方。
“最後一個問題,玖渚的朋友。”
“……這就怪了。”我並未回頭。“開始提問的是兔吊木先生,結束又是兔吊木,這不是很狡猾?”
“下一次從你開始,這不就得了?而且跟你剛才問我的一樣,一句話就能解決,很簡單的問題。一點都不花時間的。”
“啊……無所謂,什麼事?”
兔吊木沒有馬上開口,停頓片刻說道:
“你——”
他對我問道:
“——你——”
緩緩刨開我的腦部。
“你其實是討厭玖渚友的吧?”
2
數十分鍾後——我和玖渚再度返回斜道卿壹郎博士主掌的第一棟,兩人並肩坐在剛才與卿壹郎博士談話的四樓會客室。室內沒有其他人。卿壹郎博士此刻正在三樓實驗室進行研究,誌人君則到那裏報告“玖渚和兔吊木的會麵結束了”。
是故,我和玖渚目前是兩人獨處。
兩人獨處。
兩人。
……可是,果真如此嗎?
這個房間裏隻有一個人和一個人,而非兩個人,不是嗎?
“……阿伊?”
玖渚驀地從旁邊偷覷,大大的雙眸從下方仰視我。
“喏,阿伊,你從剛才就一言不發,怎麼了呢?”
“……嗯?”我抬頭。“咦?我沒說話嗎?那就怪了。我應該正在暢談中世紀歐洲的宗教問題與貴族階級的支配製度才對。”
“阿伊沒有暢談。”
“不,我有暢談。”
“人家就說沒有咩。”
“我就說有嘛!”我也倔了起來。“本人身為拿破侖的子孫,必須認真思考這些。身為終將收複歐洲全境的領導者,當然得掌握該地過去的曆史。”
“阿伊,莫非小兔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居然不理我。
玖渚略顯不安,憂心忡忡地續道:
“小兔不會對沒興趣的人說這種話才對呀,真不知小兔為何對阿伊如此執著。”
“……不,他沒對我說什麼,真的沒什麼。隻是問問你的近況和健康等等。”我強作鎮靜地回答:“大概是想聽聽其他人如何描述你的現狀吧?總之,他沒對我說什麼。”
“喔……”
玖渚似乎並不采信,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靠著椅背,仰望天花板。隻見電風扇轉來轉去,循環室內空氣。無意識地盯著那種東西,看著隱形的空氣流動,我緩緩吐了一口,試圖稍微改變空氣流向。
這個行為當然毫無意義。
沒有任何意義。
“……”
五年前有人問過我。
“你愛我妹妹嗎?”
不久前有人問過我。
“你喜歡玖渚嗎?”
對於這兩個問題,我都是立刻回答:“沒那回事。”兩次皆如此答覆,每次都是。即使有第三次我也是如此答覆,第四次亦然。第五次也一樣,第六次仍不會改變。
我都會立刻回答,搖搖頭。
就是如此簡單。
然而——
“你其實是討厭玖渚友的吧?”
對於兔吊木的那個問題,別說是立刻回答,我根本無法回答,完全無法回答。
“……為什麼?”
為什麼我連這點程度,連這點程度的簡單問題,連一句話就能結束的問題都應付不了?
沒有老實的必要,沒有誠實的必要。麵對那種男人,既不必老實,亦無須誠實。說謊也好,虛與委蛇也罷,隻要按照迄今的方式應付即可。
一如五月,對她那時一樣。
隻消插科打諢,一切即可解決。
為什麼……
“廢物……真丟臉。厚顏無恥也該有個限度。不,何止厚顏無恥,這根本是自不量力……你這廢物到底幹什麼?”
不如死了算了。
為什麼還活著?
“……真是太丟臉了——”
“嗯?你又說了什麼?阿伊。”玖渚玉首一偏。“人家沒聽清楚。”
“……不,自言自語。我有一半是自言自語構成。可是,哎呀呀,話說回來,”我勉強換上輕快的口吻說:“套句鈴無小姐的話,想不到兔吊木如此普通。根據你和小豹的資訊,我還以為他是完全無法溝通的古怪家夥。”
能夠溝通。
一般來說,這對我而言是一項優勢才對。哼……不愧是“集團”裏專門負責破壞工作的“害惡細菌”,真是徹底敗給他了。
竟然連戲言都破壞殆盡。
“小兔……並不普通喔。”玖渚難得吞吞吐吐。“嗯,人家也說不明白。話說回來,還真傷腦筋哩。”
“傷腦筋?什麼事?”
“阿伊也聽說了吧?小兔不打算離開這裏。”
“啊啊……這件事啊?嗯,他是這麼說的。”何止不打算離開,根本對這件事毫無興趣,反倒對我和玖渚的關係興致勃勃。“你沒說服他嗎?”
“是有試過。有是有,有是有。說服啊……在小兔麵前如此空虛的話語也很少見。小兔不會因為人家的話而停止喔。兔吊木垓輔的字典裏紅燈咩——他是不滅、不淨、不死的”“‘GreenGreenGreen’。”
“連你的話都無法阻止……你不是領袖嗎?”
“是前任領袖。可是呀,雖然說是‘集團’,其實大家都是各憑己意行事……沒想到竟能團結成那樣哩。所以我們與其說是解散,不如說是分裂。因為實在沒辦法處理那些過於龐大的才能……這方麵的艱辛實在不願想起來呢。”
“聽你講述小豹的逸事,或許就是如此——”
“唔;傷腦筋傷腦筋,人家真的很傷腦筋喔。簡直就像困難重重的大逃殺(*6),這麼傷腦筋真的沒關係嗎?”
當玖渚一本正經地抱胸時,房門朝內側推開,卿壹郎博士和美幸小姐同時走進室內。我是初次近距離目睹博士的站姿,相較於五官,他的身材顯得有些老態龍鍾,十分瘦弱,手裏撐著一根陳舊的木製手杖。但即使如此,隱約看出他年輕時身體應該不錯。
卿壹郎博士朝我和玖渚瞥了一眼,接著甚是露骨地咧嘴一笑,“如何?”他語聲沙啞地說:“朋友間的久別重逢,情況順利嗎?玖渚大小姐。”
“嗯,那當然非常、非常愉快。”玖渚嬌笑應道:“宛如美夢般愉快呢。到這裏來真是值回票價。還約好了明天繼續聊聊。”
“是嗎?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博士從容不迫地笑了。“不過,希望別妨礙我們的工作哪,玖渚大小姐。我們畢竟不是來這種深山裏度假,我可不像大小姐‘有錢又有閑’。”
“姑且不論財力,彼此都沒時間這點應該已跟博士提過了。不過呢,這方麵大家都很清楚。”玖渚說:“現在是明知故犯,所以再如何掩飾都沒有意義。總而言之,接下來想切入正題,博士是否有協商的時間和寬容?”
“寬容?無妨,我對年輕人向來寬容以待。”
卿壹郎博士言畢,緩緩走到玖渚友正前方,停在能夠俯視座位上的玖渚的絕妙位置。
“可是……那位監護人小姐不在場喔。如此不可靠的少年相伴,沒問題嗎?玖渚大小姐?”
“有勞您的關心,多管閑事也該適可而止喔,博士。博士其實也知道吧?知道阿伊的身份為何?”
“……”卿壹郎博士非常不悅地咂嘴,轉向美幸小姐說:“喂,你離席。”
“咦?可是,博士——”
“不許還嘴。說得明白一點,就是要你‘給我消失’。”
“……”
“還要我再說得更明白嗎?”
“——不,我明白了。”
美幸小姐按照吩咐沒有還嘴,一鞠躬後,就安安靜靜、一聲不響地離開房間。她果然有女仆的才能,誌人君的發明真是罪大惡極——
我心裏暗想,不過這大概隻是我的胡言亂語。
才能嗎?套用玖渚剛才的話,在這種研究機構如此空虛的話語也很少見。身旁就有兩名天才,才能這個詞彙又有何意義?無異是“祗園精舍鍾聲響”(*7)。
玖渚友咯咯輕笑。
“博士依然不把人當人看。這樣的博士為何會研究人工智能?這點實在無法理解。”
“無法理解?這真不像玖渚大小姐的言論。”
“……”
“哼!你這娃兒有夠惹人厭。”博士口氣忿懣地說完,走近玖渚。“這張臉孔、這雙眼睛、這張嘴巴、這個輪廓、這個肉體、這張笑臉、這種語氣,一切的一切都很礙眼。”
“博士等一下……”我忍不住插嘴。“這種說話方式不是紳士該有的態度。”
“紳士該有的態度?對‘墮落三昧’期待這些,我看是你太天真才對。”博士大笑。
“況且一點也不失禮,因為這位玖渚大小姐不可能被我的話刺傷。她壓根就沒將我放在眼裏。沒錯吧?玖渚大小姐。”
“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喔,博士。又何必以如此乖僻的角度看待世事呢?”
“但這是事實。你就是如此吧?眼裏隻有兔吊木垓輔吧?對,你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裏,根本就不屑一顧。”博士續道:“你還記得那天嗎?這樣問也很無聊哪。就是七年前你跟你哥玖渚直前往我當時位於北海道的研究所那天。”
“……”
“至少我忘不了那天,喏,年輕人。”博士這時對我說:“這位大小姐,當時十二歲的這位大小姐,看見我費時三十年的研究成果,你猜她說了什麼?”
“……天曉得,我猜不出來。”
“‘這真是了不起的研究。’”玖渚這時插口:“這種東西認真做的話,也得花上三小時呢。當時我是這麼說的。”
“……”
當時的景象仿佛躍入眼前。這丫頭想必是帶著六年前對我展露的相同笑容,非常、非常理所當然地講述這番台詞。沒有任何惡意,沒有任何居心,無意傷害他人,無意侮辱對方,甚至沒想過博士對該研究花費整整三十個年頭。
就這麼輕描淡寫地——
踐踏了卿壹郎博士。
“這莫可奈何的嘛。因為小直也沒說博士對那種程度的研究賭上一生。小直真的很壞呢,阿伊也是這麼覺得吧?”
“嗯,那個年輕人確實非常惹人厭。”博士惡狠狠地批評自己的金主——玖渚機關的成員。
“呿!!兩兄妹一起蹂躪我,現在睡覺都會夢到那天的事哪。”
“——直先生說了什麼?”我輕聲問玖渚。“嗯~”玖渚先哼了一聲,接著模仿直先生的口吻說:
“‘請放心,博士。你不必在意舍妹說的,繼續研究即可。’”
“不是很普通嗎?”
“很普通呀,不知哪裏不對了?”玖渚玉頸一歪。“或許是後麵那句‘畢竟不能讓我高貴的妹妹,不能讓玖渚家族的直係孫女做這種雜事。’不對吧?”
“沒錯。”
我絕無袒護卿壹郎博士之意,可是自己的地盤被這種無法無天的兄妹大鬧,鐵定不是愉快的記憶。
“但這是陳年往事啦,博士。”玖渚再度轉向博士。“而且又是小女生說的話,豈能斤斤計較呢?”
“年輕也好,女性也好,才能就是才能。玖渚大小姐亦是如此認為吧?”
“……所以說,這趟不是來聊往日回憶的。雖然無意小看博士,可是博士,你就不能談些更有內容的對話嗎?博士的態度實在不是能夠好好協商的態度。”
“你這就叫有意協商的態度?玖渚大小姐,不論如何,大小姐都打算從我身邊奪走兔吊木那小子吧?”
“奪走這種說法真難聽。”
“但玖渚大小姐的行為就是如此。你就是想從這間研究所,想從這裏帶走我的一名所員。”
“……”
“那男人不可能交給你。”博士斬釘截鐵地說:“不論如何……縱使對象是玖渚大小姐,我都無意交出兔吊木,絕無商量的餘地。我的意見是不會改變……兔吊木垓輔的意見亦不會變卦。”
“——就是這一點。”玖渚輕聳香肩道:“就是這一點。小兔他啊——是絕對不會改變自我意誌的人。集團活動的時代,小兔就是最難控製的。可以操作,卻無法控製,這就是‘害惡細菌’的名稱由來。搞不好自己也惹不起他——‘集團’裏唯有小兔讓人有這種感覺。而博士竟能自由操弄小兔,到底用了何種手段?”
“噯!因為我們倆很投緣嘛。研究興趣相同,才決定一起研究。”
非常明顯的超級大謊。隻須回想適才與兔吊木的對話,答案就昭然若揭。可是表麵上,目前這個狀況就是這麼一回事。
“……原本還希望能夠說些更像人類的對話,或許隻是一相情願。”
“更像人類,嘎?”博士嘲諷似的說:“……不過更像人類的對話,對象也得是人類吧,怪物小姐?”
“阿伊!”
玖渚嬌叱。
對象並非卿壹郎博士,而是我。
對著正從椅子站起的我。
“不要動,不可以動喔。”
“……”
“現在發作怎麼行呢?現在正在協商呀。”
“……”
“阿伊。”
“……了解。”
“……”
“就說了解啦。”
“……”
“真的了解啦,知道啦。”
我重新作下,鬆開緊握的拳頭。我瞪了博士一眼發泄內心鬱悶,但博士毫不在意我的視線,鼻子哼了一聲。
“原來如此,正如玖渚大小姐所言,看來這小子並非窩囊廢。”
“……客氣了。”
“小夥子,你對我不將玖渚大小姐當成人類一事好像很生氣,不過她恐怕也沒把我當成人類吧?小夥子,你懂嗎?被黃毛丫頭輕視的老人的心情?”
“這種事誰懂?”我不悅應道。這是異於與兔吊木對話時的不悅。“你懂不懂我的心情?我才不想從長輩口裏聽見這種沒度量的台詞。”
“我想你也不會懂的。嗯啊,不可能懂的。你旁邊這位大小姐擁有何等才能,你根本就毫無頭緒。”
“……”
“喏,小夥子,我其實有點羨慕你。”博士的聲音裏的敵意少了一點。“不,或許跟羨慕又有些不同。對——從我的立場來看,你簡直是肆無忌憚地執行了非常了不得之事……這種待在玖渚身邊的豐功偉業哪。”
“……豐功偉業?”
“正是豐功偉業,你不妨引以為傲。本人身為‘墮落三昧’之前,也算是一名人類,自然具有評鑒事物的眼光。這位少女是出類拔萃的天才,相較於亦曾榮獲相同稱號的斜道卿壹郎,我絕對認同她的才能大幅逾越本人……但即便如此,我亦不想待在她的身邊。”
“我大概無法忍受,真的無法忍受。與其待在這種怪物身邊,不如死了算了。”
“……你嘴巴放幹淨一點。”
“你可別說你對玖渚大小姐沒有任何自卑感喔,小夥子。”卿壹郎博士說:“從剛才的反應來看,你應該不是對玖渚友一無所感,毫無神經的呆子。”
“兔吊木也說過類似的言論。”
盡管言論方向完全相反。
“害惡細菌”將“死線之藍”視為神明崇拜。
“墮落三昧”將“藍色學者”視為怪物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