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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細情形請問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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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時後——周圍已經一片陰暗了,而我與紫木一姬以及哀川潤,都還待在理事長辦公室裏。對血的氣味和肉的氣味已逐漸麻痹,對眼前異常的景象也慢慢能夠習慣了,雖然我並不想要培養這種習慣。
不知道小姬對眼前的情況有什麼想法?她依然不停地玩自己的手指,表麵上看起來隻是純粹打發時間而己,但或許是正在思考也不一定。
而哀川小姐不愧是哀川小姐,正在吃櫃子裏搜括出來的食物。現在她吃的是高級餅幹,在這種場合,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夠若無其事地吃點心,簡直匪夷所思。究竟是神經太大條,還是根本沒有神經?
“——潤小姐,你打算在這裏待到什麼時候?”
“啥?你到底要問幾次啊。”
她嘴裏銜著餅幹,四肢著地朝我逼近。
“幹嘛?你肚子餓了是嗎?好啦好啦,我知道肚子餓會讓人脾氣變暴躁啦。”
“我不是肚子餓——”
“來,嘴張開,啊——”
哀川小姐把吃了一口的餅幹,放進我嘴裏。
真好吃。
“——我不是要吃餅幹啦。子萩那一夥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如果一直待在這裏——留在案發現場,不是更惹人懷疑嗎?”
“你真會煞風景耶,幹嘛一直嘮叨個不停,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什麼都不行,充滿負麵思考,討厭的悲觀主義者,自以為是憂鬱王子。一姬,你來說說他。”
“師父——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喔——”
“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啦。”
這個死丫頭,是故意的嗎?
“聽好了,小哥,這種情況下最忌諱的就是輕舉妄動。剛才我們可以說是被將了一軍吧,但棋局尚未結束,現在反而是致勝的關鍵點喔,此時此刻唯有深謀遠慮方為上策。”
“所以不是坐以待斃囉?”
“對,是以靜製動。放輕鬆點,不必慌張。”
哀川小姐說著便躺到地板上,雖然地毯已經幹了,上麵依然布滿血跡,這實在不像正常人會有的行為。
“我在想要不要直接報警…”
“這種故事警察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吧。每一個登場人物都不是普通人,這樣才叫做校園推理嘛。可憐的沙咲,這回沒有她的戲份囉。”
“呃,別把我算在內,我隻是一介普通人。關於這次的事件,我完完全全是個局外人沒錯吧?警察的存在不就是為了保護普通老百姓嗎?否則我幹嘛要繳稅?”
“哦,你還未成年就已經在繳稅了嗎?那可真是辛苦你了。不過呢,小哥,千萬別忘記,所謂的警察基本上是營利事業喔,隻會保護稅金付比較多的國民喔。”
唔,因為這間學校背後有檻神跟神理樂兩大招牌當靠山是嗎,原來如此的確,相較之下,我所繳付的稅金簡直有如滄海一票,難怪沙咲小姐和她的搭檔不會有出場的機會了。也好,那兩人的性格實在不適合出現在這種事件裏。
“你說的我都可以理解,即使如此我們也不能一直待著不走啊。”
“放心吧,我已經把門關好假裝上鎖了,現在沒有比這間屋子更安全的地方啦。再怎麼說這裏也是懸梁高校理事長大人的辦公室嘛,隔音良好,防菌又防彈,還有什麼地方會比這裏更安全的?”
“可是理事長就在這個最安全的地方被殺死了啊——”
哀川小姐所謂的“安全”不光是指物理上的,同時也包含了心理上的定義吧。確實如此,逃亡者紫木一姬等一行人,居然會潛入學校的中摳,躲在最高層的理事長辦公室裏。連神明也想不到。就這點而言,待在此處伺機而動,也可以稱之為一種“心理戰術”吧。
然而要我來說的話——所謂的心理戰術,並非這麼一回事。出乎對手意料的奇招,並不能算是心理戰術,純粹隻是抓住對手的盲點而己,況且貿然闖進這個“盲點之所在”反而會讓自己動彈不得,受到局限,一不小心就作繭自縛。我有過相同的經驗,因此相當了解,隻不過這個道理哀川小姐也明白,輪不到我來賣弄。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情——和檻神能亞的密室分屍案同樣引起我的注意。
“總算在‘病蜘蛛’出動以前就把事情給解決——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啊。”
當時子萩口中所說的話——或許因為放心而鬆懈,一時忘了我的存在,才不經意脫口而出的這句話。
“病蜘蛛”——難不成是什麼新開發的生化異形?連軍師子萩都希望能徹底封印的東西,照她所說,似乎還存在於這個校園裏。
“你這家夥啊…說起話來喜歡曖昧不明語帶保留的,偏偏又很在意結果。”
哀川小姐的語氣有點不高興。
“什麼意思?既然是潤小姐所說的話,在下願聞其詳。”
“你曾經說過‘我已經習慣等待’之類的話吧。嗯,你確實是個很有耐力的人沒錯,所謂有誌者事竟成,總會有等到的一天。但那是在已經知道結果的情況下喔,一旦前途未卜,你就會開始不安。雖然擅長等待,卻害怕等待不清不楚的東西。”
“說得煞有其事呢。”
“因為確有其事啊。你的基本元素就是‘放棄’跟‘妥協’,所以遇到像眼前這種情況,不曉得該放棄些什麼,不曉得該妥協哪一邊,想必令你坐立難安吧。不過呢,總而言之——嗯,非撐下去不可,所以加油囉——”
原本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說到一半又自己調適過來。她叫我要加油,但我也不知道究竟要在什麼事情上麵加油。
“師父、潤小姐,你們不可以吵架喔——”小姬插進來當和事老。“要好好相處喔,這時候我們三個人一定要團結,絕對不可以起內哄喔———”
“你說得對,情義無價啊。算了,小哥,你如果想出去就出去吧,我並不想限製誰的行動,要走要留隨你高興。不過話先說清楚,既然是自己決定要出去的,一旦離開這裏,就別期望得到我的庇護。”
“還有啊,小哥,先給你一個忠告。這間學校裏所有的人,都是舍棄和平安詳的社會,懷著各自的目的與信念踏上危險的道路,已經回不了頭了,不能將這些家夥當正常人看待喔。”
“不能當正常人看待,是嗎?”
“小哥大概以為這裏是研習所或訓練所吧,實際上也算啦,不過還有另一個功能,而且是更重要的功能,就是當作障眼法——意思就是說,這裏的學生表麵上是學生,其實當中最頂尖的幾個,已經達到實戰部隊的等級了。”
這麼說來——豈隻不是學校,根本就是規模龐大的私人軍團嘛,一個由未成年少女組成的實戰部隊。我不會說這都什麼時代了,反正已經是發生在眼前的現實,隻不過,再怎麼說——
“如果因為那些女孩子年紀比自己小就不放在眼裏,肯定會吃不完兜著走。隻要待在這間屋子裏,至少本小姐哀川潤會保障你跟一姬的安全,所以還是乖乖留在這裏吧,別再讓我看笑話了。”
“——小姬你呢?”我轉而問小姬。“你有什麼意見——或者,有什麼提議嗎?既然在這裏當了一年的學生,也勉強算是地頭蛇了吧?”
“唔——小姬覺得交給潤小姐就沒問題囉。畢竟我是程度落後的半吊子學生,師父又是個局外人,所以還是聽從專業的意見比較好吧。”
非常正確的觀念,正確過頭到令人惡心的地步。話說回來,我這輩子也還沒聽過什麼正確觀念是令人心情爽快的。
“而且潤小姐說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也同意喔,因為在懸梁高校裏麵等於是一個秘密墓地啊。”
“是秘密基地。”雖然漢字還挺像的。“半吊子嗎…如果能夠做出冷靜的判斷,半吊子又何妨,沒什麼好自卑的。”
“我沒有自卑啦。如果擁有太強的‘力量’,動不動就暴走會很糟糕喔,像小姬這樣子是不多不少剛剛好。”
暴走——是嗎?
暴走就是在情緒暴發之下訴諸於暴力。
沒錯多餘的過剩的“力量”——擁有強大的能力,卻控製不住自己——這樣的人我認識太多了,不勝枚舉。好比說那座島上的天才們,又好比說人間失格。而擁有足以和世界匹敵的力量,卻能夠取得平衡,絲毫不受影響的人物——唯有哀川小姐。
“力氣小這件事,對小姬我而言,是一種自爆喔。”
“我還加入恐怖份子咧。”
從字麵上推測,正確解答應該是自豪吧。
“不多不少剛剛好,是嗎——”
——那我呢?我又算哪一種人呢?如哀川小姐所說的“明明什麼都不會還自信滿滿地——明明是個沒內容的空殼還不可一世地——充滿了矛盾的家夥”
這樣的存在嗎?那隻能說是最糟糕的一種了。但我並沒有失控暴走,沒有陷入瘋狂,我並沒有。至少自認為沒有。應該沒有才對。
“沒有就好。”
我喃喃自語著,最後一如往常地,以一句“純屬戲言”
結束所有的思考。
2
假設有一個主張殺人是錯誤行為的戲言跟班存在於世界上好了,那麼對於以下的問題,他會如何回答呢?
“在戰場上殺人,有什麼不對?”
“殺人魔去殺人,有什麼不對?”
可想而之他大概會這樣回答吧——戰場或殺人魔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那麼,對於以下的問題,他又將如何回答呢?
“一隻狗咬死人,是不對的嗎?”
“地震造成死亡,是不對的嗎?”
這種時候他會回答說,狗的存在跟地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嗎?當然不會,否則就變成狗屁不通本末倒置的歪理了。從信念衍生出來的理由,跟從理由衍生出來的信念,完全是兩碼子事。
非殺人不可的情況,以及必須被殺死的情形,都確確實實存在著,不容否認。沒錯。動手殺人的理由,無論何時何地都確切地存在著,就算找不到不能殺人的理由,也絕對找得到殺人的理由。所以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永遠別讓自己找到殺人或被殺的理由,平平安安地苟且偷生吧…
——思緒運轉到這裏,我緩緩睜開眼睛。
時間又過了一個小時——小姬依然在玩手指(有那麼好玩嗎?),哀川小姐直接躺在地板上睡著了——於是我站起身來。
“咦?師父,你要去哪裏?”
“上廁所。”
“好,那我跟你一起去。”
開什麼玩笑啊,別鬧了。
小姬正要站起來,我立刻製止她,然後老實說出:“我要跟你們分道揚鑣,各自行動。”
“各自行動…真的嗎?”
“嗯,沒錯。很抱歉,我已經厭倦玩偵探遊戲了。”
我輕輕聳肩,接著將哀川小姐替我包紮的三角巾拆開來,讓脫臼的肩膀重獲自由。
“哀川小姐說得沒錯,我的確對這種‘結果未知的狀態’感到坐立難安,這可是新發現呢。子萩似乎說過‘不確定會令人產生不安’之類的話…兩者大概差不多意思吧。我喜歡語帶保留的曖昧,卻討厭不確定的未知…真是個小心眼的人啊。總之我沒辦法再待在這裏繼續等下去,已經到達極限了。”
“怎麼這樣…”小姬嘟著嘴,無辜地望著我。“再、再忍者一下嘛,師父。”
忍者?切腹嗎?
她的意思應該是“再忍耐一下”吧。
“這樣太奇怪了啦,你明明知道待在潤小姐身邊最安全的不是嗎?逃出學校的事情,交給潤小姐就
OK
了啊,在這種膠著的狀態下,何必冒然行動嘛。”
“我不想討論這些了”
“不行,我一定要跟你講清楚,如果現在讓師父擅自行動,連小姬跟潤小姐都會有危險啊。既然我們是團體,師父的一舉一動一草一木,都左右著我們的未來啊。”
看在場麵嚴肅的份上,這次就不挑她語病了。
“這個道理我懂。小姬,正因為情況如此,少了我不是更好嗎?就像你之前所說的,你是個半吊子——而我是個連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局外人,既然是累贅,不如割舍掉還比較好。”
“那種想法根本——”
“根本就是正確的。”我硬是從中打斷,不讓她反駁。“也許對哀川小姐而言並沒有什麼差別,像我這種小累贅,對她根本不構成影響。但是——剛才我想通了,不,是我想到了———不,不對,應該說我領悟到了。待在哀川小姐身邊雖然很安全,甚至可以提升自己的信心——然而這樣是不行的,基於這個理由,我才不想逃避戰場。”
染血的房間,分散的肉片,拚湊的肢體,檻神能亞的屍塊。躺在地板上,沉靜入睡的人類最強。在這樣的環境包圍下,十九歲的傷兵跟十七歲的逃兵,爭論著不成熟的想法。真是莫名其妙,還有什麼比這更滑稽,還有什麼比這更可笑的嗎?
“那樣一來——我就變成一個隻會巧取豪奪的小偷,隻會苟且偷生的爛人。以為有哀川小姐這個強大的靠山,自己就可以狐假虎威——成為一個渺小肮髒,沒有廉恥心也沒有是非觀念的寄生蟲。因為最近發生很多事情,所以我幾乎都忘了,忘了自己曾經是個什麼樣的人,忘了曾經選擇過什麼樣的人生。”
我不會對任何人付出。
所以什麼也不會接受。
拒絕一切的人事物一切的存在。這才應該是我僅存的最後的矜持。
“哀川小姐這裏的工作任務是將你救出去…與我無關。完完全全不幹我的事,我的存在反而是一種累贅。這樣非常不對,因為我並不想恩將仇報。”
在我心中,沒有任何意誌。
但至少,還有自己的思想。
“可是師父——”
“別再用那種方式稱呼我了,我沒資格成為哀川小姐的朋友,沒資格被你稱為師父。”
小姬臉上瞬間浮現受傷的表情。我輕輕推開她,朝門口走去。自動門的電路係統已經燒壞了,現在隻能使用蠻力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