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裏的那些午後,我每天就這樣,躺在席子上手淫一次,然後頂著日頭,出去溜達。漫長的假期,原本是養身的歲月,我卻把自己折騰得像隻猴精兒。我雖然興趣廣泛,一時叱吒風雲,卻絕非文武雙全。在曆來的校運動會上,一千米、四百米、一百米、鐵餅、標槍、鉛球、跳高、跳遠等等一切田徑項目,一律與我無緣,我所擅長的,僅僅是國球乒乓而已。在操場之外,我是蘇東坡,在操場之上,我就是個霍金。我生得麵目清秀,皮膚白皙,身材消瘦。每每有同學說,海生你真像個女兒身,我每每假裝清高,聾子不聽狗叫,實則早已滿腹羞愧,恨不能一頭鑽進自己的屁眼。我羞愧的時候會沮喪,我會想,我的身型完全支撐不起我的聲名。現在,聲名已成過去,經過日複一日的手淫,加之長時間的缺乏運動,不事生產,我變得比念書時越發形銷骨立,弱不禁風。我習慣性地不敢赤膊出門,再熾熱的陽光下,我怎麼也得套上一件馬夾背心,以遮掩我那些根根可數的肋骨,但是我裸露在外的兩條臂膀和兩條腿,細若麻稈兒,當我四肢伸展開來,遠遠望去,仿佛一隻蟑螂。
我所謂的出去溜達,就是去找我那些徒子徒孫們玩兒。我有眾多徒子徒孫,村裏百分之八十學齡前的兒童,都被我收入麾下,剩下的百分之二十,還是吃奶的嬰兒,或者還蜷曲在他老娘隆起的大肚子裏,或者還積蓄在他老爹下垂的小睾丸裏。我熱愛兒童,熱愛我的徒子徒孫們,我總愛跟他們在一塊兒,他們幾乎是我讀書之餘的精神支柱。我老媽為此曾經拿搗衣棒子抽過我,說我沒出息,堂堂一個中學生,成天跟小屁孩兒混在一起,不務正業。但我還是戒不掉,就像賭鬼明知賭博不是好事兒,還是耐不住賭博。更何況,我沒覺得跟小屁孩兒混在一起有什麼不對。當我跟我的徒子徒孫們在一塊兒,我感覺我就是美猴王,他們就是我的孩兒們,我訓練他們各種項目。我有時候組織他們赤腳在滾燙的硬泥地上賽跑,有時候指使他們男女互相親嘴,擺弄對方下體,有時候誘惑他們各自在手心裏尿尿,尿完,自己用嘴嘬一口,然後問他們好不好喝,他們強忍著惡心,說好喝,我就讓他們逐個跟我摔跤,逐個被我扔在地上,我一副臭牛屄的樣子,指著他們說,記住了,這才叫摔跤。長久以來,我沒有傳授琴棋詩畫給我的徒子徒孫們,所傳授的盡是些不靠譜的下三濫,現在想來,當時一定有某種歹毒的變態心理驅使著我。
那天午後我溜達出去,照例尋找我的徒子徒孫。我走到我家附近的水庫邊,水庫是私人承包用來養魚養蟹的,承包水庫的,是一對外來夫妻倆,男人長年見不著,女人細嫩白胖,三分姿色,長年奸情不斷,我們遇見她,學大人的樣兒,叫她老板娘。老板娘除了對男人嗅覺靈敏,對生產運營也天生奇才。她見水產飼料太費錢,就挨著水庫,另外建了一處養鴨房,鴨肉賣給農貿市場,鴨毛賣給服裝廠,鴨舌、鴨胗、鴨爪賣給大小餐館,剩下的鴨血、鴨腸、鴨雜碎,全都灑進水庫,喂給魚和蟹。水庫裏的水,村裏的人原本也去浣洗衣服,然後順手提一桶水回家,打點明礬,煮來喝。自從有了老板娘的養鴨房,沒人敢再喝水庫裏的水,半年之內,村裏家家戶戶都打了一口井。有村民說,哪天井裏不出水了,就用來活埋老板娘。
我穿著褲衩,套著背心,溜達到水庫邊的時候,老板娘的養鴨房正在原規模上繼續擴建,田字格似的地基已經打好,我遠遠望見我的三五個孩兒們,蹲在一堆白皚皚的地基石頭上,敲敲打打。我走過去,我說你們在幹嘛?一個孩兒說,我們在砸火。另一個孩兒說,真好玩,石頭曬得好燙,一砸就冒火。我說,我帶你們一起砸。孩兒們說,好呀!然後我也爬上那堆白石頭,拿起一塊,呯呯呯地往下砸,我怎麼使勁兒砸,他們也怎麼使勁兒砸,我砸得怎麼high,他們也表現出怎麼high。石頭與石頭的碰撞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在日頭濃烈的氛圍底下,聽來清脆爽朗而令人焦灼。沒用多久,我已經砸得大汗淋漓。我酷熱難耐,一時忘了忌諱,一個金蟬脫殼,扯下身上的背心,擦了把汗,隻穿一條褲衩,低頭繼續砸。
我們的嘈雜聲,夾帶著石頭的敲打聲,像一首鬧心的協奏曲,很快把老板娘引出洞來。老板娘居住的屋子,跟養鴨房幾乎緊鄰,就在約莫十幾米遠處,她幽靈一樣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絲毫沒有察覺。老板娘看著有些衣冠不整,一副慵懶的樣子,但是很顯然麵帶慍怒,我不知道是吵醒了她的午覺,還是攪擾了她在屋裏偷情。老板娘衝著我們這邊大聲嚷嚷:
“你們大熱天的,沒完沒了了是吧!海生,你說你這麼大個人,不好好待在家裏幫爸媽做點事兒,跟這些小孩兒一起瞎鬧什麼?難怪長得跟鋼筋大俠似的。”
“你說我跟什麼似的?”我站起身,不解地望著這個憤怒的女人。
“鋼筋大俠啊!”老板娘頂著烈日,朝我們走近幾步,彎腰,拾起一截廢棄的地基鋼筋,向我一舉,“你看,難道你長得還不像鋼筋嗎?”說完,又趕緊退回到屋子門口,仿佛被日頭抽了一嘴巴。
我很久以後知道有鋼鐵俠、蝙蝠俠、蜘蛛俠、綠燈俠,但直到如今也不知道老板娘所說的鋼筋大俠是何方神聖,而且我覺得,我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她給我看的那截鋼筋,就算我長得像那截鋼筋,跟我和小孩兒一起瞎鬧有什麼直接關係?我嘀咕了一句,“你才像鋼筋呢”,就扔下石頭,招呼我的孩兒們悻悻然離去。
那天夜裏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很久才睡去。那可能是我懂事兒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失眠。我不是在想誰是鋼筋大俠,我在想,我是否長得果真像一截鋼筋。我繼而想,我曾經被同學戲言長得像女生,但一個女生怎麼可能同時又像一截鋼筋,那該是一個何等恐怖的女生,或者該是一截何等美麗的鋼筋。總之,像一截鋼筋,像一個女生,對我而言,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一件光彩的事兒,至少虞儷一定不會喜歡一截鋼筋或者一個女生,至少即便我們全村的男人都死絕了,老板娘也不會跟一截鋼筋或者一個女人偷情。我這樣一直想啊想,後來我做了一個詭異的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根粗壯的鋼筋,我行走在路上,迎麵走來白嫩的老板娘,我沒在意,一頭撞在她豐碩的奶子上,她猛然一把抓住我,兩手輕輕一絞,就把我擰成了一股麻花兒。我死命想叫:“虞儷,救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因為我是一根鋼筋,鋼筋是沒有嘴巴的。老板娘似乎知道我想呼救,她像電視裏邊欺負女人的惡棍一樣,冷冷地說:“別叫了,誰也救不了你,哼哼。你既然落在我手裏,不如就做我的‘角先生’吧!在古龍的書裏,角先生是從鹿茸上麵割下來的,我沒有鹿茸,我男人又長年在外,隻好拿你先用著了。”然後我聽見空中飄來虞儷的聲音,就像上帝耶和華在曠野對亞伯拉罕說話那樣:“海生,你這個女兒身!你真是個沒用的女兒身,女兒身,兒身,身,身!”之後,虞儷的聲音就此飄蕩在空中,飄蕩在夢裏,飄蕩了差不多一整個夜晚,讓我睡得亂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