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我總懷疑虞儷是否曾經在這個世上存在過,她或許根本就是我的一種幻覺,是我用幻覺製造出來的一個假象。
那年夏天,我開始明確地意識到,我是個極度自卑的家夥,一直以來都是。除此之外,我很難用一個別的什麼詞句,更加準確地定性我自己。
就我通常所知,自卑會呈現出一些比較顯著的特征。例如靦腆,不善辭令,張口就兩臉緋紅,尤其麵對異性,說話時仿佛口腔裏含著一隻卵,自己恥於聽見自己嘴裏發出的聲音。例如敏感,習慣性浮想聯翩,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褒獎,聽來都像是惡毒的奚落。再例如,抑鬱,憂愁,一身陰霾,天空永遠是灰色的,世道永遠是不公平的,未來永遠是充滿險惡的。還有其他很多特征,內疚、不安、失望、自閉、暴躁、等等,等等,每一種特征,都是對人性消極麵的一個具體備注。
我的自卑卻呈現出另一種形態,不同於上述任何一種,乃至截然相反。我總是渴望在一切正經和非正經的事兒上,力爭高人一等。簡而言之,我是一隻怪物,但凡已經學會的技能雜耍,我使勁兒比絕大多數人耍得更牛屄一些,要不然我就失魂落魄,愧對蒼天。
我想說,我其實是個多才多藝的怪物。我雖然生在貧寒之家,但是從小就被我老爸無心插柳,澆灌得興趣廣泛。僅僅初三畢業那一個學年,我先是參加了湖州市學區的一個作文大賽,拿了個特等獎。我依稀記得,我的作文題目叫《欲望的晨曦》,寫性早熟,八百來字,原稿連同獲獎證書複印件,一並被張貼在校園櫥窗內,以供觀瞻。那篇作文略經刪改,同步在市教委主辦的《中學生語文報》刊登出來。後來我又參加了縣文化局組織的一次書法比賽,我提交了三幅字,一幅漢隸《曹全碑》,一幅王羲之行書《蘭亭序》,一幅柳公權楷書《玄秘塔碑》,我從他們的帖子裏,分別扒拉下來十幾個漢字,湊成幅字聯,最後獲得了青少年組行書三等獎和楷書一等獎。在一個書法之鄉,這是個了不起的獎項。我懷揣二十塊錢獎金,給我老爸買了條香煙,剩下的零頭給我老媽拿去,換了些柴米油鹽。再後來,我又陸續參加了一些校內舉辦的比賽,以及學校與學校之間舉辦的種種聯賽,我獲得過乒乓男單冠軍、中國象棋季軍、笛子獨奏冠軍等等雜七雜八的小範圍獎項。那一年,我十四五歲。我聲明遠揚,我粉絲眾多,我幾乎堪稱名人。我同學說,假如我活在古代的江南,很可能會是唐伯虎、徐文長之流。但是,假如我投胎帝王之家,我不會是嬴政、劉邦、朱元璋這樣的生猛開國皇帝,很可能會是漢靈帝劉宏、南唐後主李煜、宋徽宗趙佶之類的軟骨頭皇帝。
這一切的聲名,都絲毫無礙於我繼續自卑。
我時常惶惑,時常暗自神傷。我早早地懂得聲名的可貴,又早早地受累於聲名。我一方麵對我的聲名沾沾自喜,我小心謹慎經營我的聲名,一方麵又遠遠沒能領悟“神馬都是浮雲”的道理。我害怕被人指摘,被人嫉妒,被人超越。我想到被人指摘後的尷尬,被人嫉妒後的孤獨,以及在某一方麵被旁人超越後的失意與絕望。我希望我永遠保持獨孤求敗的牛屄地位。我因為聲名而無比自信,又因為聲名而極度自卑。我想,自信與自卑或許根本就是相反相成的同義詞,就像一塊鋼鏰兒的兩個麵。
事實上,我最終以安吉縣全學區中考總分第一名的成績,光榮畢業。隨後,我將進入西苕溪中學,湖州市第一所重點完中,開始另一個更高級別的自卑生涯。在畢業之後那個漫長而乏味的暑假,我知道,我的聲名還將在那所初中延續,飄蕩很久很久,直至遙遠的若幹年後,被下一個牛屄怪異的後繼者取代鼇頭。那已經不關我的事兒,我無心思量身後名,因為我依然糾纏於深深的自卑感,以及對虞儷的不可救藥的思念。我想抗拒自卑,卻又給虛無縹緲的虞儷攪擾得茶飯不香。
我說過,我是在那個夏天,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是個自卑的人,但我並不能說服自己,是曾經的聲名造成了我的自卑。因自卑而奮發圖強而出人頭地,這在心理學上稱之為“補償效應”,在曆史上和現實中都不乏其人。倒過來發展,卻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因此,從意識到我是個自卑的人那一刻開始,我就尋找事情的根源。起初,我沒有找到,直到暑假臨近一半兒的時候,我發覺一切都基於那個最表象、最低級的原因。
畢業之後,仿佛大赦,暑假的前半部分,我的日子過得稀疏而慵懶。我每天昏昏沉沉地睡懶覺,睡午覺,然後四處溜達。睡午覺的大部分時間,我無心真的睡眠,而是關上房門,躺在竹席上,放肆地手淫。
我承認,我很早就發現了手淫這件事兒的奧秘。很少能有人像我一樣,清晰地回顧起這種經曆的來頭。跟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類似,那是一個極其偶然的遭遇。遠在我剛上小學二年級,那天下午的體育課上,我們玩起多人跳繩運動,一根老長的麻繩,我同學在兩頭快速甩動,我在中間快速跳躍,一次次反複越過麻繩。我小時候有不穿內褲的惡習,伴隨著我身體的跳動,我的小玉米也歡快地跳動,不斷地摩擦在長褲裏邊兒。突然,一陣奇特的癢癢從體內襲來,無比舒暢,卻無法形容,持續了約莫十秒鍾,癢癢隨即消失。我停止跳動,半蹲下來,用手捂住下體,享受了這番舒暢,臉上卻表現出無法遏製的痛苦狀。我同學停止甩動繩子,驚恐地問我,海生你怎麼了?我說,我雞巴癢癢。同學說,你真不要臉,快點起來吧,你輸了,我們換。之後的體育課上,幾乎每次,我都會主動發起多人跳繩運動,並且主動要求在中間跳。每次我都跳得十分賣力,我要求他們把繩子甩得盡可能快點兒,我的腿也越跳越快,直到那種癢癢再度來襲,我立刻半蹲,手捂下體,麵露痛苦。我同學說,海生你怎麼老是這樣,每次都耍賴!我說,我實在跳不動了。後來我知道,那種無比舒暢無法形容的奇特的癢癢,叫做高潮,那種無法遏製的痛苦,就叫快感,隻是那會兒我的小玉米還太幼嫩,還不懂得悲傷流淚。當我逐漸了解這件事兒的本質以後,我就試著采用其他方式,去尋找那種奇特的癢癢。我擺脫了高體力強度的跳繩運動,學會了僅憑自己一雙手,令我的小玉米淚流滿麵。我反複嚐試,大致確立了之後幾十年的造癢模式。我的身體是如此迷戀那種感覺,我的雙手是如此依戀我的小玉米,我甚至覺得,我的雙手之中,至少有一隻手是因我的小玉米而存在的。念初中後,上曆史課,老師照本宣科地告訴我們,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是會使用勞動工具。我心中鄙夷,暗罵老師和課本皆為傻屄:未必吧,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也可能是會使用雙手,去製造下體的奇特癢癢。在我多年以後懂得跟異性發生真正的親昵行為之前,我一直認為,隻有兩件事兒,才真正能夠讓人永不厭倦,一是吃飯,一是手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