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 張慈(2)(2 / 2)

來到緬因,女孩才知道老人不是中國人看重的那種英雄。老人不過是一個孤單的人,不受兒女們歡迎的人。一個靠退休金生活的窮人,倔強固執的海上盲流,一個沒有放棄過嚐試挑戰的人。洋姥爺不是要做大海的主人公,他是喜歡獨自一人生活在大海上。他其實是歐洲和澳洲航海界眾人皆知的傳奇式人物,其生活願望就是活到老,盲遊到老。他也希望過那種一夫一妻的生活。但他的孩子的母親斯頓夫人不肯跟他走。她和其他兩個本地人士是阿拉巴馬老家當地基督教的創始人,終其一生都是教堂的靈魂人物。她與斯頓先生一樣充滿傳奇色彩,但兩個人在一起到最後就是和不來,他一聽到“神”這個字就煩不勝煩,朝她冷笑。

女孩理解不了這些事情,她不過是一個二十歲的女孩。有時她作夢,總看見擴張了的天空宛如一道洋姥爺的麵孔,當閃電刺破多雲夜空,一條金光閃閃的船浮現在她眼界之高處,等著她。她告訴老人這個夢,他說:Kid(孩子),當你洞察你的理想,理想也洞察你。

在早期的美國小說中,極少有對新英格蘭東海岸上燈塔的描寫。可這些燈塔上百年來一直聳立在海岸峭壁上。這些燈塔有的在高處,有的在平地上,非常陰森但不古老。

那個燈塔在海岸邊的峭岩上,高高地聳立於臨海的一角,礁石上蹲著成千上萬的海鷗。那個地方叫派馬魁底半島。他們去看望老人的老友麥克。

汽車開進一個木閘欄,又在一條小道上開了一陣,在一棟樓前的花園裏停下來,花園裏有大樹,大樹落下許多葉子,凝靜地圍攏在樹下。樓裏的客廳窗前,麥克和老妻正背對他們這些來客而坐。大玻璃窗裏他們的背影如一對老鳥對坐在昏暗的鳥巢。

“我真希望那是我父母。”簡低低說。

“Me, too!”老人說。

簡癟了一下嘴。臉上的皺紋像在哭一樣。

燈塔就在這房子的背後。

麥克是貝茨大學的數學教授。他的爺爺是管燈塔的。全美的燈塔都由他管。他的奶奶也是貝茨大學的學生,貝茨大學本世紀初就已是男女混合大學了。他們在鎮上有房子。他們夏秋兩季住在海邊。這家人繼承著家庭的道統,祖宗怎麼過的他們就怎麼過。

老牛車擺在客廳中間的地毯上。英國式吊掛鍾高懸於壁爐上方。壁櫃上擺著稀奇的古銅盆、玉器,四壁上掛的是手繡品和藝術品,可以與博物館媲比。流連其中,中國女孩發現她的洋姥爺是個多麼不正常的美國人。他沒有樓,住在水上;他沒有值錢的東西,隻有經曆;他沒有老妻,隻有一個不懂英語的中國小姑娘。

女孩穿過房間走到後院。樓背後是個很小的花園在海邊,花園邊上有幾棵樹,往下就是礁石和大海。不遠處有一個高碩的筒子,就是航向燈塔。中文意義中燈塔是孤獨之物,與現實隔絕。英語語意的過分嚴格又使Light House顯得幼稚。暮色裏的鷗群紛紛起伏淒嚎,燈塔如一隻筒帽不太詩意地聳立在荒涼的海礁上。來之前,她還以為,她將看到的是王勃的滕王閣序裏所謂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東西半球的大自然說一樣也一樣,說不一樣也不一樣。中國的大自然是詩化的,有情意的;美國的大自然它就是大氣派,沒人情味。她正胡思亂想,聽到有人說:“我在大學的時候也選修過中國曆史。”肯穿過房間來到後院,如一隻動物在空地上走過來。

他拿出一個很重的牛皮紙包著的圓筒,遞給她:“不管在哪兒,你需要幫忙,就用這些錢幣打電話給我們。在外國的話,你打對方付款。記住,說,I want to make a collect call!”

“I want to make a collect call﹗”她重複。

互相語言不通,相處全憑感受。她遙望失去了大多數葉子的海邊的樹,小風中剩下的幾片晃著黃葉的樹;遙望索然無味毫無詩意,而且顯出自卑的孤立的燈塔,眼睛濕潤,她擁抱了肯。

“Thank you!”她說。

老人和麥克談得不順。十幾年不見,漫長的友誼在短暫的一小時探訪後,變成握手,生硬的拜拜!他們出門,把草地上的草踩得東歪西倒的。

這是老人和女孩在奧崗斯特最後一天的晚上。孫子沒有從學校回來給他們送行。黑夜降臨前樹林變得蒼陰。樹影下再也見不到狗的影子。蟲子和螞蚱像敢死隊一樣從河邊往這邊衝,別喳喳,別喳喳……草地上花朵暗淡,老人無精打采地站在那裏。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