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 3)

雪狼將藥箱輕輕地放在了我的肩旁,巴克也走了過來,他嘴裏銜著的,是一根粗粗的木塊。我想,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了。他們希望我能夠活著,他們願意冒險而讓我活下去。他們都不停地望著我,眼裏充滿了希望,尾巴也不停地搖擺著。但是,我沒有可能活下去。因為這裏唯一會醫術的我,現在瀕臨死亡。我不可能自己給自己手術——還沒有這樣的先例。這不能算自救,這已經遠遠超出了自救的範圍。但是,他們依然滿懷希冀地望著我。

我不想讓他們太失望,便裝了一下樣子,敞開腹部的衣服。雪下得很大,風刮得很猛,天也冷得可怕。我哆嗦了一下,離開合上了衣服,表示我不可能。這時,雪狼和巴克一起叫了一聲,於是其他的四十多匹狼都圍了過來,緊緊地挨到了我的身旁,他們站著,在我軀體的四周圍成了一個又一個圈,像是一層又一層城牆,擋住了南行的北風,我頓時感覺不再那麼冷了。我的眼睛濕。

有人說狼是冷酷無情的動物,也有人說狼是死神的化身,更有人說他們天生就應該遭到詛咒。那麼,請問現在站在我身邊的,有時什麼動物呢?我所遇見的能夠如此待人的人類,又有多少呢?

我決定,我要活下去,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決定,我要保護他們,如果有一天我不為他們而反抗,那一天我死了。

我打開了藥箱,藥箱具有保溫功能,因此裏麵的藥水不至於變成固體。我扯開了傷口處的衣服,已經不那麼冷了。巴克將木塊遞給我,我將它咬在了牙齒中間——手術中我是不可能使用麻醉的,即便是局部麻醉也不可能。

我打開了折疊式聚光鏡,這使我能夠看見我傷口的情況。我還接上了微型體征儀,以檢測我的各項指標。一般,醫生隻能按照儀器和眼睛來手術,而現在,我除了儀器和視覺,還有更精確的感覺作為依據。理性地看,我的腹部較為平坦,呼吸並不是那麼容易,有些挫感。腹肌緊張度較高,尤其是右上部分的腹部,手指壓上去有難以言喻的痛感。我做了更細致的檢查,發現我的腹部前壁右側肋骨弓與鎖骨交點處有一個彈孔,直徑大約一厘米不到。而在彈孔的周圍,有少量的滲血。我靜下心來,還隱隱感覺到肝髒有些疼痛。因此,我立刻作出了診斷:子彈擊中了右上腹並形成了一個貫通的傷口,肝部也受到了一定的損傷,可能還涉及到腎髒。

於是我立刻用了少量凝血劑止住微量的滲血,然後開雙路加鹽水加壓靜滴。過了一會兒,我在腹部注射了少量肌肉鬆弛劑和凝血劑,隨後取出手術刀,在腹部劃開了一道口子。要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過程!如果你想體驗一些當時的感覺,你可以試試用刀在手臂的肌肉上劃一下。這是一種怎樣的疼痛呢?就像是金甲蟲鑽透了軀體。肌肉鬆弛劑在減痛方麵起不了多大用處,疼得我咬緊了嘴裏的木塊,牙齒嵌入了木塊半厘米深。

我停頓了一會兒,因疼痛而模糊的眼睛恢複了清晰。通過鏡子,我發現肝髒的膈麵有一個小裂口,而在靠近右後腹壁處有一處直徑2厘米的傷口裏麵慢慢地滲出了鮮血。子彈就在裏麵,而我現在需要將它取出來。如果不及時取出,必定會有生命危險。這個過程無疑是極其痛苦的。我不知不覺有了打退堂鼓的心理。我害怕,這是真的。

我用餘光看了看雪狼,他也正盯著我。他的瞳孔比正常情況下變得更小,這表示他正處於很大的焦慮之中。他像一尊雕塑一樣,一動不動,任憑飛雪覆蓋他的毛發。我突然覺得自己又有一股勁兒了,這是雪狼給我的。我關掉了聚光鏡,因為我不想看到我那血淋淋的創口,尤其是鑷子伸進自己的組織肌肉時的情景。接下來的一切全憑感覺。疼痛仍在繼續,鑷子伸進腹部的瞬間帶來了一陣涼意,但是當它碰觸受傷的組織時,更為鑽心的疼痛不可避免。我隱約之中感到自己越來越乏力了,我趕緊停下來,等候意外的發生。果然,很快體征儀就發出了警報,我的血壓已經低於了正常值的臨界。我立刻配製了多巴胺200微克靜脈注射,待血壓平穩後繼續手術。十分鍾後,我再次注射多巴胺並加大了劑量。

寂靜中,我聽到了金屬相擊的聲響。總算找到子彈了!我用鑷子夾住了子彈,並慢慢地向外拉。我又感到了一陣劇痛,牙齒咬得更緊了,額頭在冰冷的環境中滲出了汗。隨著一聲新生的啼叫,子彈終於重見天日。我縫合了膈肌,並清理了傷口。最後我滴上了組織修複液,兩隻手直接癱倒在了地上,整個人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天半以後,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獲得了重生!回憶起這段時間裏的點點滴滴,我不禁感到真實卻又不可思議。一切似乎都在夢境之中,我甚至認為這一切都是我死前的幻想罷了。但是當我摟住雪狼的時候,他的毛發摩擦著我的臉,我知道,這是真的。我獲得了重生。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整夜,它的烙印甚至比其他在我的生命中有重要意義的時刻更深。雪停了,不再為非作歹、肆無忌憚。遙遠的北方天空上,出現了一道道北極光,像是回旋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又像是壯闊的《伊洛瓦底江之水》。這整夜,與其說我抱緊了雪狼的脖子,不如說雪狼的溫暖包圍了我。其他的狼也湊了過來,嗷嗷地唱起夜之歌,似乎在慶祝我的重生。我想將所有的狼都相擁在自己的懷裏,隻是遺憾自己的胸、自己的懷,不夠寬大。

雪狼閉上了眼睛,我也閉上了眼睛。我的手緩緩地掏出了準備了良久以為再也用不到的針筒,極細的針尖上抹上了麻醉劑。我用手抵住了針頭,靠在了雪狼的背部。針頭緩慢地刺入雪狼的血管,毫無聲息。雪狼靜靜地靠在我的懷裏,一點也沒有察覺。一股暖流流入了針筒,洋溢著生命的活力。我的眼角流出了淚。這是我來到阿拉斯加的第三滴眼淚,它變成一粒鑽石,掛在雪狼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