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啊!”一驚即醒,寸心額角落下涔涔冷汗。呆滯的視線飛快於黑暗中四下尋視半餉,她唇角不覺霎然而牽,幸好,這裏是楊府。
幾在同一時間燭台已亮,楊戩眉間淡淡掠過一絲褶痕,輕問:“怎麼了?”
“沒、沒什麼,孩子好像被我吵醒了,我去看看。”
“我來。”楊戩起身攔住她,旋即躡步向窗下搖籃。
楊常和楊歡兩隻依稀憩睡,撅著唇瓣互吹起小小的奶泡泡。楊戩溫柔注目許久,方才勾起唇角,安心回榻。
“寸心,”被她遊離暗爍的眼神蟄得一痛,楊戩凝滯半餉,啟唇:“你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好嗎?”
倏忽間反應過來一事,寸心乍怔而後眼尾輕跳:“你沒睡?兩個小鬼白天黑夜沒完沒了地鬧,你不累?”
楊戩把寸心的手握在掌心裏半餉,方深吸一息道:“不累。”
累嗎?就算再累他亦打得起精神,她的驚夢連連,她的若有所思他全看在眼內,如此分心旁顧,怎得安眠於枕?
相同的話從來不屑重述,隻因說多了就是廢話。寸心秀睫悸顫,那雙琥珀色的晶瞳於燭火下暈轉著淡淡紅光,映照出透骨灰黯。
闃靜中流淌過一滴滴酸楚,楊戩薄唇翕合,又道:“你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
輕微喑啞的聲音於耳邊響起,第二遍,真真切切。
寸心被他問得失笑,竟爾濕眸,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問間衝上了頭頂!能告訴他什麼?她是能歇斯底裏地泣控他不疼惜自己,以致於在天廷最後之戰時不惜用傷人傷己的雷霆手段來達到那最崇高的三界大義,還是她能暴跳如雷的指天唾罵,向老天討還那一個個意難平的荒誕宿命?
匍一抬睫,借著火光,正對上他的雙眼,她讀懂了他眼內的諸多情緒。不能不自鄙,當初那個至死方休的敖寸心上去哪了?可是,有些事若說出口,的確千難萬難。。。那她還在垂死掙紮些什麼?他從淵中淵內不告而別的那一刻起,自己不是早就有此覺悟了嗎?
無聲以對,彷佛過了許久又仿佛隻稍片刻,周遭的一切包已冷卻下來。她眨眨眼,眸內僅剩空洞,抽回手:“沒事,睡吧。”
無關痛癢地四個字,嵌入耳內隻換得滿腔無奈,楊戩闔目靠座於床沿,無法入眠。
心中苦到極至,不點破,自是眾皆安樂。寸心背朝楊戩躺下,突如其來的倔意於閉目之時蓬然迸發,極力排遣胸中奔湧難伏的萬千心緒。
無人知曉,她午夜夢回時一遍遍地看見:天廷上那疾風迅雷的一槍終究落下,他咬得發青的腮頜,那般狠決沉重的眼神,猶勝槍尖;深深刺傷了她,刺得她,無力承擔!她總是刻意地不去思忖一個問題:假如自己未曾引爆體內真龍元丹,楊戩會置她於死地嗎?此念飛轉,讓她自己都忍不住嗤笑,她若不死,羣尊那老不死的又怎會消失?在三界麵前,她何其太渺小,在他心裏,她不敢想。。。
三界。。。講起治世匡稷,陰狠毒辣,在三界內有誰比得上玉帝?他恩威並施,深諳權術,高舉著她不懂亦不想懂的正義之旗暗地裏搗鼓著許多秘而不宣的秘密,任何一切都逃不出他的掌控。其中是非曲折,孰真孰假她是不懂,她惟獨看清一點:到頭來,被耍的還不是他們?
不甘和不安接湧翻疼,終究沉溺於失落。當她慘目忍睹地憑著自身的愚頑從千年婚姻折磨中走了出來,如今麵臨的是與楊戩重新將那段婚姻延續下去。一經開始,頭先須顛覆從前給彼此留下的諸多傷痛,而後努力維係且對彼此的未來負責。不欲重蹈覆轍,隻有血淋淋的自揭創疤,然後一點一點慢慢磨平。楊戩可以,但她敖寸心真的,受得起嗎?
或許,她該懊恨的不是敖思心,而是自己!假如她老老實實地呆在淵中淵內就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忽而念起那個人,寸心不由擁緊薄被,眸中那死死相抗的淚水再亦無力遏製地迸湧而落。他走了,那個曾說過會寸步不離,會一直守侯著她的男子走了。他是如斯決然地離開,甚至未曾猶豫分毫地便淡出她的神生,隻留下舊憶中一抹讓人心疼的背影,隻留給她。。。。隻留給她永遠都無法釋懷的愧疚!
短暫之相聚,他們之間還存一個約定未來得及經曆,要知道往往被留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她得笑著活下去。夢靨再悲,不過夢裏的她,都知道那隻是夢而已。在夢裏,那個如詛咒般地身影,一次又一次,求她寬恕。
到底誰寬恕得了誰?
感覺到身畔之人緩緩躺下,寸心瑟縮一笑,蜷在薄被裏卻倏地暗忖:眼下分明是窒悶的夏夜,怎麼她益發覺得周身寒籠倍浸,寒得。。。酷若嚴冬?
燭火曳滅,風也無音,楊戩的眸中微漾出幾許微不可察的了然之痛,緩緩投目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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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過秋至,轉眼到了八月十四。
帶著一雙兒女、哮天犬、逐浪和玉鼎小聚後從昆侖歸家的楊戩,卻驚於寸心的消失匿跡。
劉府。
“舅母未曾來過。”小玉正扶著渾渾噩噩地楊嬋於院中閑步,聞訊禁不住憂心:“怎麼舅母不在家嗎,她去哪兒了?”
府院內外皆無寸心蹤影,尋遍華山未果,楊戩隻得擲下一聲:“哮天犬!”
在楊戩的冷眼下,哮天犬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咕噥道:“主人,我剛想告訴你,咱家臥室桌上有三公主留下的。。。阿嚏!”他忙不迭地擦鼻,哪想未彙報完自己所覓的蛛絲馬跡便見楊戩調頭就往臥室衝。
逐浪自打聽聞寸心失蹤之訊便一直焦炙萬分,他眼瞧以奔雷之速搶回屋內的主人,複爾以肘旁撞了一下正自撓腮的哮天犬:“你還不趕緊去追蹤我女主人的下落?!”
“你、你怎麼不去?”
“我鼻子沒你鼻子好使!”
哮天犬背身過去使勁一嗅,暗惑著這人都走得老遠了,主人光看字做甚?他眼珠溜轉,臉上竊喜之色不期油然而露:假如主人不吩咐去找,哮天犬絕不擅作主張用天地無極,自告奮勇去萬裏追蹤!
逐浪用洞悉且鄙夷地眼刀嗖嗖旁射哮天犬,後者則熟視無睹,忙跟上自己主人的步伐。
臥室外,哮天犬和逐浪各自抱著兩個吸嗒吸嗒流著鼻涕的娃娃,不斷往裏間伸頭縮頸,見楊戩軀脊挺得異常筆直,麵沉叵測,目光緊射於幾案之上,似乎已經站了很久。
案麵上水濺而凝的字跡清晰,如是曰:
“楊戩,我走了。也許在西海那幾百年被關得太久,太久沒有感受到自由的味道,所以想自己出去轉轉。在白礁島的成親前的那一夜,我曾答應過他,等女媧石事了之後,會陪他踏遍萬裏山河,賞盡韶關秀色。這個約定,就算如今他不在我身邊,我也一定要履行。你知道嗎,他總是在夢裏祈求我寬恕他,寬恕他的自食其言,那我呢,我又該去求誰的寬恕,誰的諒解?”
“不要來找我,更不要讓哮天犬來找我,我怕你來找我,我一定會忍不住跟你走。原諒我拋下楊常和楊歡,我敖寸心並非一個擔得起責任的好母親,但你楊戩卻會是一個好父親,我相信,你會做的比我更好。前些日子常兒和歡兒的滿月之時聽心姐姐來過,勸我別多想,你猜我當時是怎麼回答她的?回憶往昔種種,想起次數最多的,居然是當年在華山下為你換心的那會兒。後來,我又去了那片小樹林,在那裏想了很多,然後下了這個決定。。。。離開你們。可是,我卻沒勇氣當麵對你說。”
“楊戩,我心不多,隻有一個。我從未後悔過當年在華山下的所作所為,至今依舊。倘若一切重新來過,我想我還是會那麼做。隻可惜,後來發生的所有事,卻出乎了我意料太多、太多、多得難以。。。背負!我看得清你的感情,是以料得到你我最終的結果,但惟獨卻失算了常歡。其實,我多希望。。。。。。”
指痕模糊,字至此而終。
一切細微之聲,都再聆不著。
一切紛亂之景,都再覷不見。
幾案上輕盈閃爍著的淡粉光茫,宛若她的眷戀一般纏繞於他身畔,絲絲入扣,從未消失。
天廷之上的常歡,何嚐不教他心魂皆撼?在他被悲慟淹沒之際,是常歡舍生忘己,即時挽回他妻子的性命;是常歡沒讓她和孩子們一起徹底煙消雲散在這三界!他記憶猶新,誓不忘恩義,為此紀念,把他的名字留給自己的孩子們!常歡。。。是常歡嗎?數念飛掠,他忽而陷入一瞬惘然:那麼如今使她難以釋懷,甚至不惜拋下自己親生骨肉離去的,究竟是因為常歡還是因為她欲證明他不會放手?
她倒不覺拖遝,就這麼走了,但她可曾想過,他心內暗種的痛苦和內疚,其實並不輸她分毫。。。殊不知,常歡的以命抵命,讓他比她痛得更深,疚得更重!隻可惜,他永不會告訴她這些。
負隅頑抗命運隻為求一個結果的下場,到底有多殘酷,隻有試過,才知曉!
代價隨著懲罰如期而至,如斯堂而皇之。不是未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可看著幾案上的一橫一畫,他的心還是無法壓製的——疼!
“主人。。。”逐浪暗異於楊戩依然無懈可擊的麵廓,心頭忍不住大增憂慮,怎暇細想其它,當下欲奔:
“主人放心,我這就去把女主人尋回來!”
目睜一線,直到眉宇間的陰霾消失,楊戩方才緩緩強撐起眼瞼。誰知下一刻,他驀地投袂而揩,隻瞧銀茫暗爍間,案上水字徒然蒸發,不見。
“不必!”幹喑的兩個音節,似乎已達到悲喜殫竭的極限。
楊戩轉臉回覷向立時刹足的逐浪,當他的目光滑落於逐浪懷中楊歡那張粉嘟嘟的小臉上,自感心中居然麻木得連最後一絲酸澀都泯滅不見。
邁出室內,他從一狗一鷹手中接過雙生稚子,連眉頭都沒動分毫。。。不能不暗哂,原來獨自忍受神生中的諸般傷痛,他早就屢嚐不鮮,修煉成個中翹楚了!
他豈非不曉她刻意避開的由衷,有些人,有些事,果真需要時日來彌補。寸心依舊如他初見般未變,還是那般拗倔意氣,一旦認定了就會去行動,絕不改變。明明可相欺,卻偏偏選擇狠相棄,這是她所能做出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