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時光回到德靈四年五月,你會發現京城的大街小巷的百姓都在津津樂道著一件駭人奇聞。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居然敢在酒樓刺傷了當今五皇子,更奇怪的是在滿城的禁軍眼皮底下他竟然毫發無傷地逃走了。
關於刺客阿星的傳聞越傳越離譜。可是當那天晚上我卻隻看到了他一臉的失魂落魄。
阿星是從京城逃亡而來,他來得那樣匆忙,什麼行李都顧不得帶,隻從懷中遞給我一張薄薄的素箋。
信箋上的字跡清秀溫婉,我能想象當時姐姐紅淚執筆書寫時淒楚傷心的模樣。信上寫著:景珍,請你以後好好照顧阿星。我此生是負定他了。到了來世,如果他還肯再喜歡我的話,我便等著他。
我輕輕撫過素箋上朵朵如桃花般鮮紅的血痕,紅淚自跟了五皇子後並未受到善待。那日五皇子在酒樓與一群狐朋喝得興起,臨時便將她召去彈琴助興。紅淚的琴音緩了半聲,一個陶瓷香爐便扔了過去,將她的額頭撞得鮮血淋淋。
那時裝扮成端菜小二的阿星突然便象瘋狗一樣衝了上去,拿起香爐的碎片便徑直刺向五皇子的咽喉。
紅淚最後跳下酒樓的時候,阿星隻抓住了她一縷衣袖,袖子被扯開,露出裏麵傷痕累累的胳膊。我想不堪折磨的姐姐其實早已有了求死之意,否則早已寫好的信箋上不會一再地提到來世兩字。
她說景珍,謝謝你大度地將娘親的遺物拱手相讓。若有來世,我定然要做個真正的好姐姐將你好好疼愛。
我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突然便想若時光返回,即使是惹她生氣我也決不會答應將那塊玉佩送給紅淚。
這塊標示著前朝皇室後裔的傳家翡翠。
13
其實在看到紅淚這封絕筆信之前,我便知道了一切真相。
是連楓親口告訴我,雖然那時他已喝得酩酊大醉、言詞不清。我那時俯在他的耳畔,看他的目光中竟有淚光閃爍。他說:“景珍,雖然起初我是因為你的公主身份才想帶你回京城。可是回去後我才發現,原來我是真正地愛上了你。”
連楓不遠萬裏來到這個無名小鎮並不是心血來潮。他的真實身份是大周朝的七皇子。他和他的兄長,均是為了尋找傳聞中流落在小清河畔的前朝後裔而來。
最開始是為了和五皇子搶功。可是後來等他看到了我的玉佩時卻又悄然而去。隻因那時他不忍心將視自由看得無比重要的我,羈絆在皇宮深院。
那個愛字從他的唇裏喃喃而出,我悸動不安的心更跳如脫兔,他一遍遍在我耳畔絮絮言道:“景珍,我以前行事從不會如此畏首畏尾,猶豫不決。可是我真的想帶你回京城。景珍,我決不會象五哥對待紅淚一樣對你。我會許你一生幸福,疼愛你一輩子。”
無端的傷心讓我鼻子都有些酸楚,姐姐紅淚並不知道前朝公主這看似尊貴的身份,在新朝皇室的眼裏也不過是高級一點的囚犯和玩物而已。
眼底又滲出幾顆淚花來,是為姐姐為阿星,也是為了眼前這個對我無比真誠的七皇子。
我坦然地伸出手,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凝噎著告訴他:“連楓,謝謝你愛上我。”
14
我和阿星離開小清河的那日,天上下起了如牛毛般的朦朦細雨。被雨水澆得渾身濕透的阿星,一直懶洋洋地倚在船頭,捧著紅淚的信箋癡癡地瞧。
與信箋一起捧在手裏的還有那塊象征著高貴血統的玉佩,本來阿星是遵紅淚所囑交還給我,最後我又轉送給了他以作個念想。
又何況,這塊玉佩真正的主人,本來就應該是他,這個由前朝宮女冒險帶出宮撫養的前朝遺孤朱阿星。我娘親特意給他取了賤名,隻希望他遠離宮廷平平安安地長大。所以娘親在臨終前都沒告訴他實情,而將象征他身份的玉佩交給了我來保管。
我將目光從落湯雞一般的阿星身上移開,企圖在煙灰色的雨簾中看到另一道瘦削飄逸的身影。
然而他始終沒出現。我想連楓是被我傷透了,又或許他是愛慘了我,故而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照做不誤。就象他在京城時,曾默默在暗中調動一切力量保阿星順利逃脫。
可是連楓,請你原諒我。我不敢與皇宮中人有任何牽扯,因為怕暴露了阿星的身世。你們大周朝的皇室也許能容得下一個落魄的前朝公主,卻絕對不會讓一個血氣方剛的皇子存活於世。
所以我隻能在最後選擇阿星,因他是我的哥哥,是我在亂世中所剩下的唯一一個親人。他曾許下誓言要保護我這個妹妹一輩子,而我又豈能因自己的一點私情而置他於險地。
是的,私情。連楓,如今的我,依舊會為一個男子牽腸掛肚、寢食不安,離開時心裏失落見了麵又不知該如何與他說話。但是那個人,卻早已不是阿星。
可為何我郭景珍愛上的,都是不該愛上的人。
15
德靈八年正月,帝立七皇子李連楓為新太子,天下大赦,百姓同慶。
我作為一個技藝嫻熟的耍牙女子,也被縣老爺點了名加入了城中歡慶表演的隊伍。那日幾乎是全城出動,我細細地勾了花臉,在歡騰人海裏迎著凜冽的風昂首挺胸麵目猙獰地盤弄著嘴裏八根獠牙。周圍看熱鬧的人群掌聲雷動,卻也有三姑六婆低著頭在嚼舌根。
“本來挺清秀的姑娘,偏要做這行,難怪嫁不出去。”
我隻當聽不見,眼角餘光忽然掃到夾雜在人群中那個依舊捧著葫蘆醉得一塌糊塗的阿星。忽然便明白為何自有媒婆上門替他說親始,他便開始放浪形骸得導致整個村再也沒姑娘願意嫁給他。
此時整條街上鼓樂喧天,鞭炮聲劈劈啪啪響個不停,恰到好處地湮沒了我長長地一聲歎息。人的心是那樣渺小,安紮了一個之後,豈能再容得下第二個。
所以,我們其實都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