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讀薑夔《揚州慢》(1 / 1)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這首詞寫於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詞前的小序對寫作時間、地點及寫作動因均作了交代。薑夔因路過揚州,目睹了戰爭洗劫後揚州的蕭條景象,撫今追昔,悲歎今日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繁華,發為吟詠,以寄托對揚州昔日繁華的懷念和對今日山河破碎的哀思。

這首詞充分體現了作者認為的詩歌要“含蓄”和“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白石道人詩說》)的主張,也是曆代詞人抒發“黍離之悲”而富有餘味的罕有佳作。詞人“解鞍少駐”的揚州,位於淮水之南,是曆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處”是從杜牧《題揚州禪智寺》“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揚州東蜀崗上禪智寺前,風光優美。但經過金兵鐵蹄蹂躪之後,如今是滿目荒蕪了。經過“胡馬”破壞後的殘痕,到處可見,詞人用“以少總多”的手法,隻攝取了兩個鏡頭:“過春風十裏,盡蕎麥青青”和滿城的“廢池喬木”。“蕎麥青青”使人聯想到古代詩人反複詠歎的“彼黍離離”的詩句,並從“青青”所特有的一種淒豔色彩,增加青山故國之情。“廢池”極見蹂躪之深,“喬木”寄托故園之戀。這種景物所引起的意緒,就是“猶厭言兵”。這裏,作者使用了擬人化的手法,連“廢池喬木”都在痛恨金人發動的這場不義戰爭,物猶如此,何況於人!

上片的結尾三句“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卻又轉換了一個畫麵,由所見轉寫所聞,氣氛的渲染也更加濃烈。當日落黃昏之時,悠然而起的清角之聲,打破了黃昏的沉寂,這是用音響來襯托寂靜,更增蕭條的意緒。“清角吹寒”四字,“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來是天氣給人的觸覺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而說“吹寒”,把角聲的淒清與天氣的寒冷聯係在一起,把產生寒的自然方麵的原因抽去,突出人為的感情色彩,似乎是角聲把寒意吹散在這座空城裏。

過片“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兩句,襯托出揚州所遭受的破壞遠遠超出人的意料。“杜郎”,指杜牧。薑夔認為他具有極高的鑒賞能力和寫作技巧。這句話的意思是,料想杜牧如今重來,看到古城的滄桑變化,也必定大吃一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引杜牧《贈別》詩中有“豆蔻梢頭二月初”之語,以初春枝頭的豆蔻花比喻美麗的少女。杜牧的另一首《遣懷》詩說:“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薑夔在這裏所說的“豆蔻詞工,青樓夢好”,是指杜牧的才華和作詩的表達能力而言。薑夔對這時複雜的情感,自己認為已經不能表達了,即使杜牧重來,也難以為他表達出來。薑夔雖然沒有親身經曆這場災難,但心情同樣是創巨痛深的。

夜晚,薑夔在月光下徘徊,“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二十四橋也見於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當年的明月夜,有多少人在橋上賞月,不時聽到美人吹簫的聲音,而今橋仍然存在,水中微波正環繞著月影蕩漾,但冰冷的月亮卻默默無聲。還有誰來欣賞月光!多麼寂寞的月亮!“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可憐橋邊的紅芍藥,仍然每年盛開,還有誰來欣賞呢?多麼寂寞的芍藥!物尚如此,人何以堪,悲痛的心情又達到一個高潮。

這首詞層次清晰,語意含蓄,言有盡而意無窮。作者作此詞時,年僅二十幾歲。此詞一出,就被他的叔嶽肖德藻(即千岩老人)稱為有“黍離之悲”,是震古爍今的名篇。

後人點評

張炎《詞源》卷下稱薑白石等數家之詞“格調不侔,句法挺異,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曼之詞”。

清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說:“寫兵燹後情景逼真。‘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