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附近打獵采藥之人頗多,所以開了一條山徑,直往山上通去。
白如雲策馬快奔,沿途有不少的人,大半是趁著雪停下來采藥的。
白如雲順著這條兩皮左右的雪徑,飛快地向上奔去,他心中想到:“幸虧昨夜雪停了,這些浮雪都結成了冰,不然馬蹄又要受傷!”
馬行得很快,越上越高,沿途已無人跡。
白如雲打量四下,隻見千樹披雪,萬物皆白,冰石霜林,一片瓊瑤。
當此美景,白如雲不禁心曠神怡,胸襟大開。
他立時把馬的速度放慢,這裏已無開好的路,可見再往上就無人走了。
白如雲策馬在亂石叢樹之問,尋路而上。
他仰頭望了望,頂頭一片灰白,山頂在何處,不可見得,一層層的冷氣冰屑,隨風移動。
白如雲心中忖道:“料不到廬山居然也有此氣派,難怪要聞名天下了!”
白如雲正在欣賞山間冬景之際,突聽不遠處有人喘息之聲,不禁吃了一驚,討道:“這裏已是山高萬丈,怎麼還會有人呢?”
他想著立時帶馬過去,越過了一排冰石,隻見十餘丈外,有一個黃衣人,手中拿著一枝竹節,正在慢吞吞地向上攀爬。
那人正是白如雲昨夜在酒店內所遇的裴先生。
白如雲不禁心中一動,忖道:“莫非我看走了眼?他是一個身負奇技的人!”
那裴先生步履艱難地爬了一陣,坐在了一塊大石上休息著。
這時白如雲的馬,已然走到近前。
裴先生抬起了頭,望了白如雲一眼,笑道:“啊!你已經趕到這了?還是你們年輕人快!”
白如雲點點頭,問道:“你也住在山上?”
裴先生含笑點頭,用手指著遠方,說道:“還遠得很呢!”
白如雲見他雙頰涔汗,喘息不已,斷定他是不會武功之人,心中雖然奇怪,但他卻不發問。
裴先生又抬頭問道,“小兄弟!你上山來作甚?”
白如雲略一沉吟,說道:“我來找藥,不久就走!”
裴先生點了點頭,啊了一聲道:“啊!原來這樣!”
白如雲這時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仿佛覺得,這個讀書人的風度,談吐,都有一股莫大的吸引力,使人樂於去接近他。
在以往,白如雲所接觸到的,除了秦狸一類的怪人外,其他的人,在他麵前都是戰戰兢兢。
他從沒有感覺過這麼親切和自然的談吐,以及那和善平靜的笑容。
白如雲思索了一下,突然說道:“我看你行走不便,我載你一程如何?”
裴先生似乎有些意外,他望了白如雲幾眼,含笑說道:“這麼說我便打擾了!”
白如雲由馬上翻下,扶著裴先生上了馬,然後自己也躍了上去。
裴先生用手指著左方說道:“由左邊走!”
白如雲立時帶轉馬頭,疾馳而去。
那文士似乎很少騎馬,雙手緊緊地扶著鞍橋,身子尚且不住地搖晃。
他半側了頭,問道:‘小哥!你叫什麼名字呀?”
白如雲沉吟了一下道:“我姓白!”
裴先生點點頭,不再說話,白如雲反問道:“你呢?”
裴先生一笑,說道:“我姓裴,叫大希!”
白如雲點點頭,又問道:“裴先生在山上住了多久了?”
裴大希感觸頗多地點著頭,說道:“二十年了!”
白如雲不禁一驚,說道:“啊!二十年……你住在山上二十年作甚?”
裴大希含笑道:“不為什麼,我隻是念書!”
白如雲聽了越發奇怪,付道:“他念書為何住在高山頂上?為何不去求取功名呢?”
白如雲雖然詫異,但這些話也不好問出。
二人沉默下來,裴大希不時地指點路徑,於是馬兒忽東忽西,越上越高了。
白如雲間道:“快到了吧?”
裴大希笑道:“還早呢!現在還不到一半!”
白如雲驚異不已,問道:“你住這麼高,上下不是太不方便了麼?”
裴大希一笑道:“我難得下山,每三個月方下山一次!”
白如雲啊了一聲,又問道:“這山上還有別人住沒有?”
裴大希搖頭道:“有沒有我不知道,不過二十年來,我從未遇過其他人!”
白如雲暗暗點頭,忖道:“他一定遭了很大的變故,灰心之餘才住在這裏,就像我住在巫山一樣。”
白如雲想到這裏,不禁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同情。
他正在遐思之際,突聽裴大希道:“啊!大雪要來了,我們快找個避雪的地方吧!”
白如雲說道:“沒關係!我們冒雪而行。”
裴大希笑道:“老弟!山頂可不比平地,非避不可。”
白如雲聞言忖道:“對了,他是個不會武功的人,怎麼能比我?還是避一下好了。”
白如雲想著問道:“這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避雪?”
裴大希略微打量了一下地勢,說道:“左邊三十幾丈,大概有個石洞!”
白如雲聞言,立時帶馬過去。
這時天上已然飄下了飛雪,絮絮繁星,滿空飛舞,甚是淩厲。
二人都感到口鼻難開。轉過馬頭之後,白如雲一眼望見,果然有一座山洞,甚是寬大,當下連忙策馬入內。
裴大希在白如雲扶持下,下了馬,笑道:“幸虧遇見了你,不然我受的罪可就大了!”
他說著不停地搓著雙手,坐在一塊石頭上。
白如雲由革囊中取出一塊幹布,拭著馬身,回頭問道:“這場雪要下多久?”
裴大希搖著頭道:“那可說不定,最少是一天,明天早上可能會停一會兒,不過也不敢確定!”
白如雲皺眉道:“那我們要在這裏過夜了!”
裴大希點頭道:“那可不是……我帶有幹糧!”
白如雲接道:“我也有!”
洞外一陣急風,吹進了不少雪花,二人連忙向內移去。
裴大希長噓了一口氣道:“唔——好冷呀!”
白如雲望了他一眼,說道:“你隻穿這點衣裳,當然要冷!……我的鬥篷借給你好了!”
裴大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問道:“那麼你呢?”
白如雲解下了鬥篷,遞了過去,說道:“沒關係!我年紀輕。”
裴大希含笑接了過來,披在身上,笑道:“你這個孩子倒是不錯。”
他話未講完,白如雲雙目如炬,淩厲地注視著他,冷冷道:“你不要說這些話,我不愛聽!”
自從白如雲離家之後,他對這一類的話憎惡透了!
以往,當他在繼父膝前寄生之時,他用盡各種的方法,去乞求他繼父的歡心,希望能換得一兩句親切的話。
可是他所得到的,隻是一連串的:“滾開!小畜生!”
“小雜種!拖油瓶!滾你媽的!”
這一類殘酷惡毒的話,他不知聽了多少,使他純白幼小的心靈,染上了一塊塊永遠無法褪去的侮辱。
所以每當他聽到這一類誇獎他的話時,便使他痛恨莫名!
白如雲狠毒的態度,使得裴大希一怔,他覺得這個年輕人太不友善了,可是,他卻有一種浩然的正氣,和一顆善良的心。
白如雲說過這幾句話之後,他把身子坐得遠遠的,癡望著滿天的飛雪,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裴大希望著他的側影,心頭突然湧起了一個念頭,他忖道:“看他樣子,分明是一代奇俠,怎生成這種孤僻的個性,我如,果能夠把他感化過來……”
裴大希想到這裏,他微微含笑,把白如雲的鬥篷丟在一旁,獨坐不語。
他的舉動果然使白如雲感到奇怪,他回了身,冷冷地問道:“你為什麼不披了?”
裴大希雙手抱著膝,悠然地說:“讀書人氣節最高,我不吃嗟來之食,你拿回去吧!”
他說著把鬥篷丟了過來,然後轉過了臉,一眼也不看白如雲。
白如雲把鬥篷接在手中,心中暗暗好笑,上下望了裴大希一眼,忖道:“想不到這窮儒,居然有這副硬骨頭;讀書人氣節最高……”
白如雲想到這裏,心中突然一凜,“讀書人”這三個字,像是一陣急風,吹入了他的心中。
他記起下山的前夕,秦狸在酒宴之前,所說的話:“……人不讀書不能明理,我最慚愧的是,我學問太差,所以你也變得這麼怪,以後有機會,你還是要多讀書……”
秦狸的聲音猶在耳側,白如雲已然遇見一個出奇的讀書人了。
白如雲回過了頭,緩緩地問道:“讀書人氣節最高,難道你是讀書人?”
裴大希慢吞吞地轉過了頭,說道:“我自幼讀書,數十年不輟,比起你練武的年頭,可多了好幾倍!”
白如雲不禁增加了興趣,他雖然武功出奇,可是一向對於讀書極有興趣。
在他所居的“碧月樓”中,他也曾讀書習字,可是理論深奧的各種典籍,卻不是他所能夠了解的。
白如雲望了裴大希一陣,心中不禁想道:“他既是讀書人,我何不問他幾個問題?”
白如雲想著便開口問道:“你既是讀書人,我要問你一問,讀書到底有什麼好處?”
裴大希微微一笑,用手摸了摸唇上的短須,又抖了一下袖子,向他拱了一下手,那姿態顯得無比的文雅和悅人。
白如雲被他的風采所吸引,那是一種獨特的氣質,不同於昂然的英雄氣概,而是一種柔和的,真情的表露。
他侵吞吞地咳嗽一聲,說道:“讀書的好處無窮,第一個長處,就是使人能明理!”
白如雲聽到這裏,心中不禁一動,付道:“他怎麼和師父說的一樣?”
裴大希接著說道:“天地之間,萬物皆有理性;人不明理,就不能處世,不能為人,而鑄成大錯!”
白如雲有些不懂,問道:“我雖沒讀書,可是不見得不明理,我們學武之人,是鋤強扶弱,扶持天地間的正義!”
裴大希連連地點著頭,說道:“一個人不明理,所做的事情便不合理;但做事合理的人,卻不見得明理。我現在請問你,你所除下的惡人,難道都是罪有應得?沒有一個是冤杠的麼?”
白如雲思索了一下,說道:“沒有!我都審查得詳詳細細!”
裴大希點頭道:“好!你可曾去研究:他們為什麼會做下惡事?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
裴大希這一句話,使得自如雲為之語塞,沉吟不語。
裴大希—笑,接著道:“如果你去研究他們為惡的原因,這裏麵就大有道理了,他們有的是環境所迫,有的性情不好,有的陷於困境,身不由己,有的是一時糊塗……等等。
“所以他們都有可原之處,如果要我相信天下有真正不可赦的惡人,那是辦不到的!”
裴大希的話,引起了白如雲莫大的興趣,他從來沒有研究過這些問題,當那些“惡人”犯到了他的手中,他隻是由他們表麵所犯的罪,去審判他們,卻從沒有研究過他們的內心和犯罪時的情況、裴大希見到白如雲漸漸發生了興趣,知道時機已到,他又幹咳了兩聲,停了下來。
白如雲等了一陣,見他沒接下去,不禁有些焦急道:‘你怎麼不說了?”
裴大希笑笑,接道:“我要說……有些人,生性非常正直;可是過於偏激,他們本身或許有過很悲慘的遭遇,或許受過很大的打擊,於是他們的感情就起了很大的變化了!
“他們恨所有的人。永遠孤獨地活下去!”
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這個身負奇技,自認百事百對的年輕快士,在這一妻那,竟然產生了一莫大的恐懼。
他如同一個懷有極大秘密的人,怡且被人揭開,驚恐的程度可想而知。
裴大希一直留心地觀察著白如雲的神色,他嘴角帶來一絲微笑,準備以一顆真誠的善心,把這個少年奇俠感化過來。
白如雲內心經過一陣短暫的掙紮之後,說道:“那又有什麼錯?天下的人,有什麼值得可愛的地方。”
裴大希好似驚奇地拍了一下手,說道:“啊!所以說你就該讀書,我還記得《墨辯·小取》中有一段話,你可以多想想!
“盜,人也!多盜!非多人也!無盜,非無人也,惡多盜,非惡多人也!欲無盜,非欲無人也,愛盜,非愛人也,不愛盜,非不愛人也!殺盜也,非殺人……
“這是墨家最有名‘殺盜非殺人’論,你把它推廣,理論貫通一下,必然可得不少啟示!”
白如雲靜靜地聽著,仔細地思索,總是不能把這理論徹底理解,覺得似是而非,難以參悟。
裴大希含笑把這一段理論,詳細地解釋給白如雲聽。
白如雲全神貫注,聽得津津有味,仿佛他比往日學武還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