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寧左手撐著地,下唇被咬的發青,汗涔的臉上硬擺出一抹頑笑。“我……不知道……苦禪山人在哪,他……的徒兒……就在東……廂房。”歸寧承著痛,從牙縫裏一字一句向外擠。祁大人一言不語,雙手絲毫沒有動搖之勢,反倒加了兩成力氣。
兩個人僵在了回廊上,歸寧知道,不說出祁大人想聽的那句話,他決不會鬆手。
右肩上殘留的隻有尖辣的痛覺和決堤般的血湧,歸寧暗哀,老爹果然老了,老到隻能用這種他們最不屑的手段迫使自己屈服。曾幾何時,他會用數百種殘酷的手段挖出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沒有張嘴卻還活著的,歸寧記憶裏,隻有大哥杜淵一人。
“殺了祁隅。”歸寧擠出最後四個字,祁大人放開了手,神色複雜地看了歸寧半晌,嘴角浮現出強掩的笑意。
歸寧拍拍土,抹掉了頭上的汗,跌靠在回廊柱上,看祁大人悠悠走遠,隻覺一陣眩暈。“你終於老了。”歸寧苦笑。
祁大人緩緩沿著向南的回廊走去,遠遠看見了伸進南門的梅枝,熱淚縱橫。
“老隋,跟我半天了,也不出來打個招呼?”祁大人仰望著梅枝,背手道。“我可是履約了,這兒子你可滿意?”祁大人緩緩轉過身,身後沒有半個人影,隻傳來拐杖敲地漸遠的聲音。
“倔驢,連句謝都不說。”祁大人嘟囔,胡須微顫。房簷上劃過幾隻飛鴿,雪白的羽翅晃進了祁大人琥珀色的雙瞳,祁大人在南門外踟躕半晌,也沒踏進南門半步。臨走,祁大人從牆外折下幾株血梅,順便用袖子拭淨了南邊梓木小門上未幹透的血跡。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祁大人無意吟出兩句詩,突然甚覺不祥。小門上紋路依舊,叩開這扇小門的人卻已然換了幾劫。祁大人回憶起這扇門第一次被叩開的場景,已遠在故國遙存之時,遠在桑梓仍盛之時,遠在青絲尚在之時。
歸寧托著右臂,眼前晃過一陣一陣的黑影團。“若非老爹方才封了你幾根脈,你血早就流幹了。告訴哥哥,哪路不長眼的傷你成這樣!哥哥找人替你做了他們。”
歸寧眼前的虛影聚在一起,浮現出人的輪廓,歸寧覷著眼睛,辨出了眼前的人,咬牙道:“在我的地盤分羹沒那麼容易。三哥,難得見你真容,弟弟都快忘了你了。”
“小時候記得你說話最中聽,怎麼跟大哥久了,也成了根直腸子?”
“我還有事要辦,沒工夫和你扯閑。你要是閑得慌,不如去查二哥的下落。”歸寧怒目瞪著麵前眼神陰詭的矮子——黃冓。
“如果你說的要事是東閣裏的和尚,恐怕不用你費心了。”黃冓笑著去扶歸寧,卻被一把甩開。
歸寧冷冷道:“小時候你料事如神,長大了也不過如此。三哥,這次你砸牌子了。”
黃冓默然一笑,從懷裏掏出兩封密信。歸寧接過第一封密信,用牙撕開封口,倒出信,用一隻手展開,看過後不由訝得張大了嘴。“幽靈。”歸寧惡狠狠盯著黃冓。
“別急,下一封信更有趣。”
第二封隻是一封普通的請安信,不過其中措辭直白,不像文人的手筆,倒像是杜淵一類武將的口氣。歸寧略略看完,又把每句字頭句尾都串了一遍,也沒發現什麼端倪。黃冓見歸寧滿臉疑惑,輕輕地指了指信上的一個字。
歸寧盯著落款上那個一筆帶過的字許久,摩挲著幹透的墨痕,卻連痛罵黃冓的力氣也使不出來。“是家父的字跡。”歸寧的聲音低微到沉痛。“謝三哥找到家父的遺稿。”
“歸將軍當年因奏折字跡潦草惹惱聖上,被罰抄寫萬遍,張貼在將軍府牆外。這字為奏折首字,你縱然年幼也定有印象。我沒心思找舊玩藝,這封信到老爹桌案上不超過半年。其中緣由無需我再贅言吧。”
歸寧捏著尚新的信紙,嘴角微翹。“三哥費心,不如再費力找個老爺子,最好弄得麵目全非,然後引到我麵前,哄我叫聲爹爹會更有趣。一張破紙有憑無據,三哥是辱我像個稚童還是辱自己像個瘋子。”說罷,歸寧撕碎了手裏的兩封信,扔向了風中。
黃冓訕訕聳肩,正欲多言,突見回廊間緩緩走來一位老者,話頭戛然而止。“老隋,找個矮籠頭把他給我套上,裝馬廄裏。”歸寧衝著老者揚手。黃冓臉色怪異地看著歸寧,不發一言,隻在老隋走近時點頭成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