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孝文帝遷都,詔令門第選舉,欲借漢族之門第製度來保護鮮卑貴族的政治地位,全麵漢化,改漢姓,鼓勵鮮卑貴族與漢族高門通婚。門品既重,漢族士族的地位逐漸穩固。
錢穆幾乎是以詩的筆調來為南北朝史如旭日東升的終局畫下句號:
“他們已然經曆長時期的驚風駭浪,現在居然能夠苦撐穩渡,慢慢見岸。中國文化,賴藉這些門第的扶護保養而重得回生。北方士族所遭境遇,視南方士族遠為艱苦,而他們所盡的職責,亦較南方士族遠為偉大。
“要之,門第在當時,不啻如亂流中島嶼散列,黑夜中燈炬閃耀。北方之同化胡族,南方之宏擴斯文,斯皆當時門第之功。固不當僅以變相之封建勢力,虛無之莊老清談,作為褊狹之抨擊。”
《國史大綱》成書於一九三九年“暴寇肆虐,空襲相隨”的年代,那又是一個中華民族的危急存亡關頭。錢先生說,
“自念萬裏逃生,無所靖獻,複為諸生講國史,倍增感慨。”我們因此不難理解,一部嚴肅的曆史著作,為何如此充滿激情,像一部交響曲,低抑時天地慘淡,萬木肅殺,高昂時疾風洪波,感奮人心。隻有一個自覺地將個人與整個民族的文化融合在一起,孜孜一生,求其發揚光大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情懷。
七
有些詩,是一讀便終生難忘的,比如王安石的《虎圖》。其中有句:
想當盤礴欲畫時,睥睨眾史如庸奴。
神閑意定始一掃,功與造化論錙銖。
這是何等的氣概!當年王安石和歐陽修、梅聖俞等一幹詩壇俊傑,分就虎圖題詠。王安石詩先成,眾人讀罷,盡皆袖手。
如今說北宋的詩人,推蘇軾和王安石為首,大概沒多少異議吧。歐陽修是史學大師,詩詞文都好,單論詩作,不得不讓蘇王一頭。作為文壇盟主,歐陽修激賞的兩位後起之秀,正是王安石和蘇東坡。歐陽修在贈王安石的詩中寫道: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王安石答詩:
欲傳道義心雖壯,強學文章力已窮。
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
意思的高遠暫且不說,就這兩聯的句法,後世詩人怕也是輕易不敢仿效的。王安石佩服孟子和韓愈,他那首題為《孟子》的絕句,很多人朝夕誦詠,以為寂寞時的安慰:沉魄浮魂不可招,遺篇一讀想風標。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如此胸襟和抱負,我們讀賈島、孟郊,讀姚合、方幹,讀宋末的四靈,哪裏讀得出一絲一毫。大作家自有大作家的氣度和風韻,一舉手一投足,光芒自現,不勞俗人置喙。試看李白的一句“大雅久不作,吾哀竟誰陳”,杜甫的一句“獨立蒼茫自詠詩”,韓愈的“朝食千頭龍,暮食千頭牛”,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無知之輩所能想象萬一的?
王安石和蘇軾分屬兩個政治陣營,卻能惺惺相惜,這是最讓人寬慰的一件事。蘇軾豁達,王安石莊正剛愎而有仁者之風。蘇軾雖在當時屢遭迫害,後世卻不曾有人誤解他,誹謗他。王安石則因為變法飽受攻訐,人品、性格都被肆意歪曲,連帶所及,詩也被低估。
蘇軾是一壺酒,王安石是一杯茶。或者反過來說,王安石是一壺酒,蘇軾是一杯茶。茶酒非一物,慰情可同珍。以前,我已經講過東坡,現在,我也可以講講荊公了。
王安石和他景仰的韓愈一樣,膚色都黑。韓愈身子胖,脾氣急,怕熱。王安石則從容得多。黑,有什麼呢?王安石學著孔子的口氣說:“天生黑與予,澡豆其如予何?”是不是有點東坡的幽默?
宋代因為理學的興起,婦女地位一落千丈。讀無數道學家和假道學家的“家訓”或“規範”,隻覺得惡心。他們對婦女做種種嚴苛的要求,卻不先想想自己應當怎麼做。待人寬而律己嚴,本是做人最起碼的態度。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已之所欲,也不能強加到他人身上。王安石對待婦女,態度難得的寬容,此中雖有時代因素,但也可看出他的性情。《東軒筆錄》記載了這樣兩件事:
王荊公之次子名,為太常寺太祝,素有心疾,娶同郡龐氏女為妻。逾年生一子,以貌不類己,百計欲殺之,竟以悸死,又與妻日相鬥哄,荊公知其子失心,念其婦無罪,欲離異之,則恐其誤被惡聲;遂與擇婿而嫁之。是時有工部員外郎侯叔獻者,荊公之門人也,娶魏氏女為妻,少悍,叔獻死而幃箔不肅,荊公奏逐魏氏婦歸本家。京師有諺語曰:“王太祝生前嫁婦,侯工部死後休妻。”
陳東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中,讚揚荊公在婦女貞節問題和再嫁一事上的通達,“這件事情在後來一般禮教的人家,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這話不錯,但還沒說到正點子上。兒子精神不太正常,日與妻子鬥鬧。荊公同情兒媳無辜,毅然決定讓她離婚。又擔心她因離婚蒙受惡名,以後生活無著落,還替她另外找好丈夫嫁過去。第二件事說明荊公雖然寬厚,但也不是無原則的。他的門生侯叔獻死後,妻子魏氏生活不檢點,荊公為了叔獻的名聲,將魏氏逐回娘家。
安石自奉甚簡,做大事不遺餘力,能下死功夫,有魄力,敢擔承,生活小節至為隨便。他吃飯的故事,見於朱弁的《曲洧舊聞》:
及為執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聞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嚐有擇於飲食,何忽獨嗜此?”因令問左右執事者曰:“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顧他物,而獐脯獨盡,是以知之。”複問:“食時置獐脯何所?”曰:“在近匕箸處。”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箸。”既而果食他物盡,而獐脯固在。而後,人知其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
這樣的故事是很溫馨的,溫馨之後,還有強烈的力量,催人奮發。其感覺,就像每次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曲》聽到第三樂章一樣。
人不怕寂寞,不怕被隔絕,不怕孤立,不怕因不附和俗流而被冷漠。孟子說,雖千萬人吾往矣。曹操說,諸君北麵,我自西向。王安石說:
眾人紛紛何足競?是非吾喜非吾病。
頌聲交作莽豈賢?四國流言旦猶聖。
惟聖人能輕重人,不能銖兩為千鈞。
乃知輕重不在彼,要之美惡由吾身。
葉夢得說,王安石壯年“以意氣自許”,有話直說,咄咄逼人,後廣讀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總結得真漂亮。但葉夢得覺得王安石詩早年的直率、不含蓄是個缺點,我則不以為然。一個人,一生的不同年代,有不同的精神氣度,表現在詩文中,發為不同的風格,呈現不同的美。偉大的作家總是豐富深廣的。以意氣自許,我喜歡;深婉不迫,我同樣喜歡。
“俯窺憐綠淨,小立佇幽香。”這是秀麗的王安石。
“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嫋嫋垂。”這是明快的王安石。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這是風流蘊藉的王安石。
“翳翳陂路靜,交交園屋深。”這是雍容淡定的王安石。
荊公的七言絕句中,最愛這首《午枕》: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紅影上簾鉤。窺人鳥喚悠揚夢,隔水山供宛轉愁。
為這首詩,我若是當年的蘇軾,也會拍著他的肩膀讚歎:好一個野狐精啊!
八
從離開北京的那一天起,我就提醒自己,不管生活怎麼改變,不管有多少理由需要改變自己去適應新的生活,有些東西是不能變的。除了環境,時間也像仇敵一樣啃齧著我們,消磨著我們。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能變的。
真正靜下來想一想時,總是發現自己還停留在十幾歲意氣風發的年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向現在。我看到了風霜和衰老,看到了堅定和愚蠢,看到了曾讓人氣惱之極的冥頑不化。眉眼依稀,哀樂依稀。我沒有感到陌生。在紛紜的世務中,慢騰騰拖著步子走遠的,確實還是原來的自己。西方的文學理論家最愛講自我身份的發現和認同,那經常是一部史詩般的巨著的主題。但對中國人而言,這從來就不是問題。我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身份困惑過,我們知道自己是誰,知道所來和所向,知道可以做什麼,應該做什麼。我們知道自己可以走多遠,而且從不迷失方向。
盡管如此,人世的威脅和誘惑還是太多。迫於威脅,溺於誘惑,造成的轉變也許是細微的,它變成習慣,一種很少自覺的東西,很難引起警惕的東西,最終造成某種喪失。
這正是我在過去的日子一直擔心的,某種喪失。從年輕時候一路走來,我們不會增進什麼,我們是在不斷地喪失。我們拚命學習和思考,就是要彌補那些不可避免的喪失,最起碼的,也要減緩喪失。我做的很多事,今天看起來缺乏實際意義,因為那純是對喪失的反抗,為了“在塵劫紛紜中,仍有力量,以最初的姿態幸存”。
沒有過度的喪失,我們就永遠是自己。不求獲得,但求堅守。身份,本質,姿態,感覺,全都是與生俱來,何需外物來幫助我們肯定或確認?
不久前,我把去年寫的一些十四行詩寄給未曾謀麵的朋友看。我在信中寫道,這些詩既是一時衝動的產物,又是多年沉思的結果。唯這衝動是如此強烈,故一發而不可收,百泉噴湧,如彙大河。唯這沉思是如此積久,故其意婉轉曲折,一唱三歎,期有餘音。寫時人隨意走,隻求痛快,無暇計其好壞。有人說,內容是挺豐富的,但展露的技巧太少。嗚呼,技巧是用來展露的嗎?
我說,年輕的時候,初學寫詩,出入諸家,百般模擬,對於技巧的窺探,可謂無遠弗屆。雖然各人囿於天分和環境,所得不同。大概的門徑,總是略知一二的。但經年悠悠,到現在這個年紀,我已經不把技巧當回事了。就像我們在蘇軾和王安石身上看到的,詩,是他們血脈中的東西,有,就一切皆備,沒有,就一片荒蕪。
在該完成的已經完成之後,我們還能期待什麼呢?
錢穆在《國史大綱》的扉頁寫道:
凡讀本書者請先具下列諸信念:
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對其本國以往曆史,應該略有所知;
所謂對其本國以往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以往曆史之溫情和敬意;
所謂對其本國以往曆史有一種溫情和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以往曆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以往曆史最高之頂點,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
當信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備具上列諸條件者比數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
2008 年4 月25—2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