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雜篇》(2 / 3)

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囗

(左“木”右“郭”)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

公奪而裏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少知問於大公調曰:“何謂丘裏之言?”大公調曰:“丘裏者,合

十姓百名而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

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

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並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

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

私,故國治;文武殊材,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

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

,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麵;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

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裏之言。”少知曰:“然則

謂之道足乎?”大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

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

,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

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少知曰:“四

方之內,六合之裏,萬物之所生惡起?”大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

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合,於是庸

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精

之可誌也。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

。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

所起,此議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

議,孰正於其情,孰偏於其理?”大公調曰:“雞鳴狗吠,是人之所

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斯而析

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

為過。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

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遠也

,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

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

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

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

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

有所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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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雜篇·外物第二十六》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幹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

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

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

曾參悲。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駭

,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囗

上“陳”下“蟲”音chen2)囗(左“蟲”右“享”音dun1

)不得成,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囗(左上“民”右上“文”下“日

”音min2)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月固不勝火

,於是乎有囗(左“亻”右“貴”音tui2)然而道盡。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

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

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

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鬥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

,我且南遊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

:‘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我得鬥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

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囗(“物”字以“害”代“勿”音jie

4)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

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騖,揚而奮囗(上“髟”下“耆”),白

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裏。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

,自製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

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

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嚐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

於世亦遠矣!

儒以《詩》、《禮》發塚,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

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囗(左“歲

”右“頁”音hui4),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

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

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

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

“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

歡為,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易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

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

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發窺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

河伯之所,漁者餘且得予。”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

”君曰:“漁者有餘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餘且會朝

。”明日,餘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

箕圓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

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鑽而無遺囗(上

“竹”下“夾”)。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餘且之

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囗,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

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

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碩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

。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

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

矣。”

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

遁之誌,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

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

。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囗(左“犭”右“希”)韋氏之

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

。彼教不學,承意不彼。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

,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囗(“診

”字以“足”代“訁”音zhen3),zhen3則眾害生。物之

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

竇。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囗(左“奚”右“穀

”音xi1);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

者不勝。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囗(左“言”右“弦”音xi

an2),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

生,銚囗(左“金”右“辱”音nou4)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倒植

者過半而不知其然。靜默可以補病,眥囗(繁體字“滅”字以“女”

代“氵”音mie4)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

也,非佚者之所未嚐過而問焉;聖人之所以駭天下,神人未嚐過而問

焉;賢人所以駭世,聖人未嚐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駭國,賢人未嚐過

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嚐過而問焉。

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堯與許由天

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蹲於囗(

上“穴”下“款”音kuan3)水,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

囗(“賠”字以“足”代“貝”音bo2)河。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

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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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雜篇·寓言第二十七》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

。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

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

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

,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

,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嚐言;終

身不言,未嚐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

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

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

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

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

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誌服知也。”

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嚐言也。孔子雲:夫受才乎大本,

複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

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囗(上“艸”下“噩”音wu4),

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

而不洎,吾心悲。”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

?”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

,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顏成子遊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

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

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為,死也。勸公以其私,死也有

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

天有曆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

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

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眾罔兩問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發;向

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問

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

,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無有待者

乎!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強陽

者,又何以有問乎!”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

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

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

行不閑,是以不敢;今閑矣,請問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盱盱,

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

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

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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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雜篇·讓王第二十八》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

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

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

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讓天下於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予適有幽憂

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

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餘立於宇宙

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囗(左“糸”右“希”)。春耕種,形

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

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餘也。”遂不

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

農曰:“囗囗(左“扌”右“卷”)乎,後之為人,葆力之士也。”

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大王囗(“檀”字去“木”音dan4)父居豳,狄人攻之。事之

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

者土地也。大王囗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

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

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囗(上“竹”下“夾”)而去之。民相連

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囗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

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

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

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

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

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

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

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

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

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

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

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嚐得

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

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

”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謬而遺

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複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

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

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

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

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

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

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

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

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

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

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

”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

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

之爵祿已複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

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

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

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

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

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綦為

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

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

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複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

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

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囗(左“糸”右“徙”音xi1)

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

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

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

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曾子居衛,囗(“溫”字以“糸”代“氵”音yun4)袍無表,

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襟

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

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誌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

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囗(左“饣”右“幹”音zh

an1)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

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

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

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

也。”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

自勝也。”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

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

隱岩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

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

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

歌鼓琴,未嚐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

。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

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

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

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

霜雪既降,吾是以知鬆柏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

然反琴而弦歌,子路囗(左“扌”右“乞”音xi4)然執幹而舞。

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

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

娛於穎陽,而共伯得乎丘首。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後之為人也,居

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

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湯又因瞀光而謀,瞀光曰:“非吾事也。”湯

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

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

隨辭曰:“後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

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

!”乃自投囗(左“木”右“周”音zhou1)水而死。湯又讓瞀

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

乎?”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

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

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

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

往見之。與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

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

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

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

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

信,揚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

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囗(外“門”內“音”),周

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

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

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誌,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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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雜篇·盜蹠第二十九》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蹠。盜蹠從卒九千人,橫行

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

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

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

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蹠,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

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

,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

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蹠之為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

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

往。”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蹠。

盜蹠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陽,膾人肝而囗(左“饣”右“甫”音bu

3)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

拜謁者。”謁者入通。盜蹠聞之大怒,目如明星,發上指冠,曰:“

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

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

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

僥幸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

晝囗(左“饣”右“甫”)之膳。”

孔子複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謁者複通。盜蹠曰:

使來前!”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蹠。盜蹠大怒,兩展其足

,案劍囗(左“目”右“真”)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

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

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

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麵稱孤矣。今將

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麵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

黃鍾,而名曰盜蹠,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

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裏,立

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

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盜蹠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

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

,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麵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

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

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

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

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

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

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於於。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

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

,與蚩由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裏。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

武王殺紂。自是之後,以強陵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

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

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

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蹠?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

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

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

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

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

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於涿

鹿之野,流血百裏。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

,文王拘囗(“美”字以“久”代“大”音you3)裏。此六子者

,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

也。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

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

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

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

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

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

幹、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幹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

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幹,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

,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

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誌

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

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

。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

其誌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

去走歸,無複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

,奚足論哉!”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

軾低頭,不能出氣。

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

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蹠邪?”孔子仰天而歎曰:“然!”柳下季曰

:“蹠得無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

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

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為行?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

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

夫士之為行,不可一日不為乎!”滿苟得曰:“無恥者富,多信者顯

。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真是也。

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抱其天乎!”子張曰:“昔者

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有

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謂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