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咬著嘴唇,思索了片刻。
“我父親是什麼時候開始昏睡的?”他問。
“三天前。”醫師回答。
“三天中,一次也沒有睜開過眼睛嗎?”
“一次也沒有。”
“而且生命體征越來越弱?”
醫師說:“並不急劇。剛才我也告訴過您,生命力的水位正一點點地,但明確無誤地下降。簡直就像列車一點點減速,最終會完全停止。”
“還有多少時間?”
“我沒法準確地告訴您。但如果照目前的狀態持續下去,最壞的情況,也許隻有一個星期。”醫師說。
天吾把電話換一隻手,再次咬了咬嘴唇。
“明天,我會過去。”天吾說,“就是你們不來電話,我也打算近期去一次。你們來電話通知我,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謝。”
醫師似乎鬆了一口氣。“這樣就好。我覺得最好盡早見見麵。恐怕你們沒辦法交談,但您能來,您父親一定會很高興。”
“可是我父親沒有意識,是不是?”
“沒有意識。”
“有疼痛感嗎?”
“目前沒有疼痛。恐怕沒有。這是不幸中的大幸。他隻是在熟睡。”
“謝謝您了。”天吾道謝。
“川奈先生。”醫師說,“您父親,該怎麼說呢,是一個非常省心的人。他從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他一直是這樣的人。”天吾答道。然後再次向醫師致謝,掛斷了電話。
天吾熱了咖啡,坐在深繪裏對麵的桌前喝著。
“明天你要出去嗎。”深繪裏問他。
天吾點點頭。“明天,我得乘火車再到貓城去一趟。”
“去貓城。”深繪裏毫無表情地說。
“你在這裏等著嗎。”天吾問。和深繪裏一起生活,他也習慣了不用問號提問。
“我在這裏等著。”
“我一個人到貓城去。”天吾說,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忽然想起,來,問她:“你要喝點什麼嗎。”
“如果有白葡萄酒的話。”
天吾拉開冰箱門,看看有沒有冰鎮的白葡萄酒。在靠裏的地方,看到了前一陣子大減價時買的霞多麗①,商標上畫著一頭野豬。開啟軟木塞,把酒倒進葡萄酒杯裏,放到深繪裏麵前。然後略一躊躇,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的確,與咖啡相比,此刻的心情倒是更想喝葡萄酒。
葡萄酒冰得稍有些過,口味有點偏甜,但酒精讓天吾的情緒多少穩定下來。
“你明天要到貓城去。”少女重複道。
“一大早乘電車去。”天吾說。
啜飲著白葡萄酒,天吾想起來,自己曾在這位隔著桌子相對而坐的十七歲美少女的體內射過精。分明是昨夜的事,卻感到好像已成久遠的往事。甚至覺得那像是曆史上的陳跡。但當時的感覺還清晰地留在心中。
“月亮的數目增加了。”天吾緩緩地轉動酒杯,告白般說,“剛才我看了看天,月亮變成了兩個。一個大大的黃月亮,還有一個小小的綠月亮。也許以前就是這樣了,隻是我沒注意到。剛才,我才終於知道。”
月亮的數目增加,深繪裏並未表示特別的感想。聽到這個消息,甚至不見她表現出驚訝。表情毫無變化,連聳聳肩都沒有。看樣子這對她來說,根本算不上奇異的新聞。
“本來不用特意提出來——天上掛著兩個月亮,和《空氣蛹》裏描繪的世界一樣。”天吾說,“而且新月亮的形狀也完全像我描寫的那個樣子。大小和顏色都一樣。”
①Chardonnay,葡萄品種之一,亦指以此為原料釀造的白葡萄酒。
深繪裏沉默不語。對於不必回答的提問,她從不作答。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
依然沒有回答。
天吾斷然提出一個坦率的問題:“是不是說,我們進入了《空氣蛹》描繪的世界裏?”
深繪裏仔細檢查了一會兒指甲的形狀,然後說:“因為我們-走i寫了那本書。”
天吾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問深繪裏:“我和你一起寫了《空氣蛹》,並出版了這部書。是我們共同完成的。而且這部書變成了暢銷書,有關小小人、母體和子體的信息被散播到了世間。結果,我們一起進入了這個被改換一新的世界。是這樣嗎?”
“你現在是接受者。”
“我現在是接受者。”天吾重複道,“的確,我在《空氣蛹》裏描寫過接受者。可是,我其實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麼。具體地說,接受者究竟起了什麼作用?”
深繪裏微微地搖頭。意思是說,無法解釋。
不解釋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著即使解釋也弄不懂。父親曾經說過。
“我們最好待在一起。”深繪裏說,“直到找到那個人。”
天吾片刻無言,看著深繪裏的臉,力圖讀出她臉上表達的是什麼。但一如既往,那裏沒浮現出任何表情。於是他下意識地轉過臉,將視線投向窗外。可是看不到月亮,隻看見電線杆和糾纏在一起的醜陋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