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那裏沒有來過聯係。在“集體”中,人們也許沒注意到少女的出逃。因為少女的分身——子體留在了那裏。看上去一樣,一般人分不清。但她的父母肯定明白,子體並非少女本人,隻是她的分身。
也明白那是替身,女兒的實體已經逃離了“集體”這個共同體。連去向也隻有唯一的一處。但父母一次也不來聯係。這也許是來自他們的無聲的信息:就這麼逃命去吧,不要回來。
她有時去上學,有時不上。外麵的新世界,和少女生長的“集體”
差別太大。規則不同,目的不同,使用的語言也不同。因此怎麼也交不上朋友,也習慣不了學校生活。
然而念中學時,她和一個男孩子很要好。他的名字叫阿徹。阿徹長得又瘦又小,臉像猴子那樣有幾條深深的皺紋。似乎小時候生過什麼重病,從不參加劇烈運動。脊椎也有些彎曲。課間休息時總是遠離大家,一個人看書。他也沒有朋友。他長得太小、太醜。少女午休時坐到他旁邊,和他說話,詢問他看的書。他把正在看的書讀出聲給她聽。少女喜歡他的聲音。小小的、沙啞的聲音,但她能聽得清清楚楚。
用這聲音念的故事,讓少女聽得入神。阿徹簡直像讀詩一樣,將散文朗讀得很美。於是午休時間她總是和他一起度過,靜靜地傾聽他讀故事。
但沒過多久,她就失去了阿徹。小小人從她身邊奪走了他。
一天夜裏,阿徹房間裏出現了空氣蛹。在阿徹熟睡時,小小人把那個蛹一天天做大。他們每天夜裏在夢境中把這一幕展現給少女看。
但少女無法阻止他們的工作。於是蛹變得足夠大,縱向裂開。像少女那時的情形一樣。不過那蛹裏是三條大黑蛇。三條蛇緊緊地纏繞在一起,誰也——隻怕它們自己也——無法把它們解開。它們看上去就像個三頭怪物,滑溜溜黏糊糊,永遠糾纏不清。因為得不到自由,蛇煩躁不已。它們沒命地掙紮,企圖掙開對方的糾纏,但越是掙紮,事態越是惡化。小小人把這個生物展示給少女看。阿徹卻一無所知,就在一旁呼呼大睡。這是隻有少女才能看見的場麵。
幾天後,男孩子忽然發病,被送進了遠方的療養所。沒有公布那是什麼病。總之,阿徹恐怕再也不會回到學校了。她失去了他。
少女悟出了,這是來自小小人的信息。他們似乎無法對身為母體的少女直接下手,但能加害她周圍的人,毀滅他們。他們不是對什麼人都能這樣。證據就是他們無法對那位充當監護人的日本畫畫家和他女兒阿桃下手。他們選擇最軟弱的部分當作犧牲品,從少年意識的深處引誘出三條黑蛇,把它們從沉睡中喚醒。通過毀滅少年,小小人向少女發出警告,想方設法要把她帶回子體身邊。事情變成這樣,說來都該怪你。他們對她說。
少女再次變得孤獨。她不再上學了。和誰交好,就意味著給誰帶去危險。她明白,這就是生活在兩個月亮之下的意義。
少女於是下了決心,開始做自己的空氣蛹。她會做。小小人說,他們是沿著通道,從自己的地盤過來的。既然如此,自己應該也可以沿著通道逆向行進,到他們的地盤去。到了那裏,應該就能破解秘密,弄清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母體和子體意味著什麼。或許還能解救已經失去的阿徹。少女開始製作通道。隻要從空氣中抽絲織成蛹就行。
很花時間,但隻要有時間就能辦到。
然而,她仍然不時感到迷茫。混亂會來困擾她。我真是母體嗎?
我會不會在某個地方和子體調換了?她越想越沒有信心。該怎樣證明我是自己的實體?
故事在她正要打開那條通道的大門時象征性地結束。那扇大門後麵會有什麼故事發生,小說沒有寫。大概還沒發生吧。
子體,青豆想。領袖在臨死前提到過這個詞。他說,女兒為了發動反小小人運動,拋棄了自己的子體,出逃了。這也許是真實的事。
而看見兩個月亮的,並非隻有自己一個。
先不談這些,青豆覺得似乎能理解這部小說得到人們歡迎、受到廣泛閱讀的理由。當然,作者是個十七歲美少女的事,大概也起了一定程度的作用。但僅憑這一點不可能催生出暢銷書。生動準確的描寫不容置疑地成了這部小說的魅力。讀者透過少女的視線,能親臨其境般看到圍繞著少女的世界。雖然這個故事描繪了一個處於特殊環境中的少女的非現實體驗,卻蘊含著喚起人們自然共鳴的東西。大概是潛意識裏的某些東西被喚醒了。所以小說能引人人勝,讓讀者不知不覺地讀下去。
這樣的藝術性,也許多半來自天吾的貢獻,但不能光顧著讚歎。
青豆必須把焦點對準小小人出場的部分,仔細閱讀這個故事。這對她來說,是關係到生死的極現實的故事。就像說明書一樣。她必須從中獲取必要的知識和秘訣,必須盡量詳細具體地領會自己被卷入的這個世界的意義。
《空氣蛹》並非世人所想的那樣,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在頭腦中虛構出來的奇幻小說。雖然各種名稱被改換了,但其中描寫的事物,大半是這位少女的親身體驗,是不折不扣的現實——青豆如此堅信。
深繪裏把她經曆過的事件盡量準確地記錄下來,是為了向世界廣泛公開那隱藏的秘密。是為了讓眾多的人知道小小人的存在,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
少女拋棄的子體,恐怕成了小小人的通道,將他們引向了領袖,也就是少女的父親,讓那個男人變成了Receiver,亦即接受者。並且把成了無用之物的“黎明”逼上了自取滅亡的血腥絕境,讓剩下的“先驅”變成了狡黠、激進並具有排他性的宗教團體。這對小小人來說,也許是最舒適自在的環境。
深繪裏的子體,在沒有母體的情況下能安然無恙地長期存活下去嗎?小小人說過,沒有母體,子體要長期存活十分困難。而對母體來說,失去了心靈的影子活著,又是怎麼回事呢?
在少女出逃後,經小小人之手,按照同樣的程序,在“先驅”中恐怕又有好幾個子體被製造出來。他們的目的肯定是讓自己來往的通道更加寬廣、安定,就像增加公路的車道一樣。這樣,好幾個子體成了小小人的Perceiver-感知者,發揮著女巫的作用。阿翼也是其中之一。如果與領袖發生性關係的不是少女們的實體(母體),而是她們的分身(子體),就可以理解領袖所說的“多義性交合”了。阿翼目光異常呆滯、毫無深度,幾乎不會開口說話,也都能解釋了。至於阿翼的子體為何溜出教團,又是怎樣}留出去的,還不清楚內情。但總之,她大概是被放進空氣蛹中,回收到母體身邊去了。狗被血淋淋地殺害,則是來自小小人的警告,和阿徹的情況相同。
子體們企圖懷上領袖的孩子,但並非實體的她們沒有月經。盡管如此,根據領袖的說法,她們仍然迫切地盼望懷孕。為什麼呢?
青豆搖搖頭。還有許多弄不明白的事。
青豆很想立刻把這件事告訴老夫人。那個家夥強奸的,說不定僅僅是少女們的影子。說不定我們並沒有必要殺死那個家夥。
然而,這種事情隻怕怎樣解釋也很難讓人信服。青豆也能理解這樣的心情。老夫人,不,隻要是頭腦正常的人,不管是誰,當你對他說起什麼小小人、母體、子體、空氣蛹,宣稱這些都是事實,他肯定都不會立刻接受。因為對頭腦正常的人來說,這些東西隻是小說裏編造出來的。就像不能相信《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撲克皇後、揣著懷表的兔子是真實存在一樣。
但青豆在現實中親眼目睹了掛在天上的新舊兩個月亮。她確實在這兩個月亮的照耀下生活,並切身感受到了那扭曲的引力。還在飯店陰暗的套間裏親手殺掉了那個被稱作領袖的人物。將磨得尖利無比的細針紮進他後頸那一點時不祥的手感,仍然明確地殘留在掌中。至今還令她不寒而栗。在那之前,她親眼目睹了領袖讓沉重的座鍾向上升了大概五厘米。那既不是錯覺,也不是魔術,而是隻能全盤接受的冷徹的事實。
就這樣,小小人實質上掌控了“先驅”這個共同體。青豆不知道他們最終要通過這種掌控達到什麼目的。那或許是超越了善惡的東西。
然而《空氣蛹》的主人公——那位少女,直觀地認識到那是不正確的東西,試著進行反擊。她拋棄自己的子體,逃離了共同體。借用領袖的說法,就是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她試圖發動“反小小人運動”。
她沿著小小人往來的通道回溯,試圖闖入他們的地盤。故事就是她的交通工具,天吾則成了她的搭檔,幫助她寫出了這個故事。天吾當時肯定不理解自己做的事有什麼意義,或許現在仍然不理解。
總之,《空氣蛹》的故事是個重大線索。
一切都始於這個故事。
可是,我究竟在這個故事中充當什麼角色?
從聽著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走下擁堵的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難階梯那個時間點起,我就被拽進這天上浮著大小兩個月亮的世界、這個充滿了謎團的“1Q84年”裏來了。這意味著什麼呢?
她閉上眼睛,沉思起來。
我大概是被拉進了由深繪裏和天吾建立的“反小小人運動”的通道裏了。是這個運動把我送到這一側來的。青豆這麼想。除了這個想不到別的,不是嗎?於是我在這個故事中擔任了絕不算小的角色。不,大概可以說是重要人物之一。
青豆環視四周。就是說,我是在天吾寫出的故事裏。在某種意義上,我就在他的體內。她想到了這一點。我可以說就在那神殿中。
從前,曾在電視上看過一部老科幻片。片名忘了。故事是說科學家們把自己的身體縮小得隻有在顯微鏡下才能看見,坐在(同樣也被縮小的)潛艇一樣的東西裏,進入患者的血管中,順著血管進入大腦,實施一般情況下無法實施的手術。現在的情形也許和那樣有點相似。我在天吾的血液中,在他的體內循環。我一麵和企圖排除入侵的異物(就是我)而襲來的白血球激戰,一麵撲向目標——病根。
而我在大倉飯店的套間裏殺了“領袖”,恐怕就等於成功地“摘除”
了病根。
這麼一想,青豆多少覺得心中溫暖起來。我完成了賦予自己的使命。這無疑是困難無比的使命,還確實讓我恐懼了一次。然而我在雷聲轟鳴中冷靜地、滴水不漏地完成了工作——也許是在天吾的關注下。
她為此事深感驕傲。
如果繼續使用血液這個比喻,那麼我作為已完成使命的廢物,不久將被靜脈回收,很快就該被排出體外了。這是身體係統的規則。無法逃脫這種命運。但這樣不也沒關係嗎?青豆想。我此刻就在天吾君裏麵,被他的體溫擁裹,由他的心跳引導。聽從他的邏輯、他的規則,也許還有他的文字的引領。多麼美妙的事!在他的裏麵,被他這樣包含著!
青豆坐在地板上,閉上眼睛,鼻子湊近書頁,吸著上麵的氣味。
紙的氣味,油墨的氣味。靜靜地委身於自然的流動,側耳傾聽天吾的心跳。
這就是天國,她想。
我已做好赴死的準備。隨時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