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青豆 當子體醒來時(2 / 3)

一旦移開視線,就根本想不起他們的臉長得什麼樣。頭發也一樣,不長也不短,隻是頭發而已。而且他們沒有氣味。

黎明降臨,公雞高啼,東方的天空變亮時,七個小小人停下工作,各自伸了伸懶腰。然後把做了一半的白色空氣蛹——和一隻小兔子差不多大——藏到了房間的角落裏。大概是為了不讓送飯人看見。

“到早上了。”聲音很輕的小小人說。

“一夜過去了。”低音的說。

少女想,既然各種聲部的人都有,幹脆組織個合唱隊好了。

“我們沒有歌。”男高音小小人說。

“嗬嗬——”負責起哄的小小人嚷道。

小小人們和來時一樣,縮小到身高十厘米左右,排著隊鑽進死山羊的嘴裏去了。

“今晚我們還會來。”聲音很輕的小小人在山羊的嘴巴閉上之前,從裏麵對少女輕聲說,“我們的事情不能告訴任何人哦。”

“要是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了別人,就會發生很不好的事哦。”啞嗓子又叮嚀了一句。

“嗬嗬——”負責起哄的嚷道。

“我不告訴任何人。”少女說。

就算告訴了別人,恐怕也沒人會相信。由於說出心中的想法,少女曾經多次被周圍的大人斥責。他們常說她區分不了現實和想象。她的思想的形狀與色彩,似乎和其他人很不相同。少女不明白自己哪兒不對。不過,總之小小人的事最好不對別人說。

小小人消失、山羊再次合上嘴巴後,少女在他們藏空氣蛹的地方找了好久,怎麼也找不到。藏得非常巧妙。如此狹小的空間裏,居然怎麼也找不到。到底藏到哪兒去了?

然後,少女裹著毛毯睡了。許久沒有過的安詳的睡眠。連夢也不做,中間也沒有醒過,睡得無比香甜。

整個白天,山羊一直死著,軀體僵硬,渾濁的眼睛像玻璃球。然而一到日暮,黑暗降臨土倉,它的眼睛便在星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仿佛在那光芒的引導下,山羊的嘴巴大大地張開,小小人便從那裏走出來。這次從一開始就是七個人。

“咱們接著昨天的做吧。”聲音沙啞的小小人說。

其餘六個人分別發出讚同的聲音。

七個小小人和少女圍著蛹坐成一圈,繼續開始工作。從空氣中抽取白色的絲,用它製作蛹。他們幾乎不說話,隻是默默地努力幹活。

專心地動手幹活時,連夜間的寒氣都不在乎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不覺得無聊,也不感到困倦。蛹一點一點卻顯而易見地大起來。

“要做多大。”少女在黎明即將到來時問。她想知道,自己被關在這個土倉的十天內,能不能完成這項工作。

“盡量做得大一些。”尖嗓子的小小人答道。

“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自然地裂開。”男高音似乎很開心地說。

“就會有東西出來。”男中音用有力的聲音說。

“什麼東西。”少女問。

“會出來什麼呢?”聲音很輕的小小人說。

“出來就知道啦。”低音小小人說。

“嗬嗬——”負責起哄的小小人嚷道。

“嗬嗬——”其餘六個小小人齊聲附和。

小說的文體裏,漂漾著一種奇異而獨特的陰暗感。青豆發現了這一點,微微皺起了眉。這是個富於夢幻色彩的童話般的故事,它的腳下卻流淌著肉眼看不見的寬闊的暗流。從那樸素簡潔的語言中,青豆能聽出不祥的餘韻。隱含於其中的,是暗示某種疾病到來般的陰鬱。

那是從核心靜靜腐蝕人的精神的致死的疾病。而將這種疾病帶來的,是合唱隊般的七個小小人。這裏明確地含有某種不健全的東西,青豆想。盡管如此,從他們的聲音中,青豆還是能聽出像宿命般接近自己的東西。

青豆從書中抬起頭,想起了領袖在臨死前提到小小人的話。

“我們從遠古時代開始,就一直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早在善惡之類還不存在的時候,早在人類的意識還處於黎明期的時候。”

青豆繼續閱讀這個故事。

小小人和少女繼續幹活,幾天後,空氣蛹已經變得像一隻大型犬那麼大了。

“明天懲罰就會結束,我要從這裏出去了。”天快亮時,少女對小小人說。

七個小小人默默聽著她說話。

“所以不能和你們一起做空氣蛹了。”

“那太遺憾了。”男高音小小人用萬分遺憾的聲音這麼說。

“有你在,幫了我們許多忙啊。”男中音小小人說。

尖嗓子的小小人說:“不過,蛹差不多做好啦。再添上一點點就夠啦。”

小小人排成一行,用測量尺寸般的眼光,眺望著做了這麼多天的空氣蛹。

“還差一點點。”啞嗓子的小小人像領唱單調的船歌般地說。

“嗬嗬——”負責起哄的嚷道。

“嗬嗬——”其餘六個附和道。

十天的隔離懲罰結束,少女回到了“集體”中,再次開始清規戒律繁多的團體生活,沒有了一人獨處的時間。當然不能和小小人一起製作空氣蛹了。她每晚入睡前,就會想象圍坐在一起、將空氣蛹不斷做大的七個小小人。無法再想象別的事情了。她甚至覺得,那隻空氣蛹真的完全鑽進了自己的腦袋。

空氣蛹裏麵到底放著什麼?時機到來,空氣蛹砰然綻裂時,會有什麼東西從中出現?少女一心想知道。不能親眼目睹這個場景,她無比遺憾。自己為製作空氣蛹出了那麼多力,應該有資格見證這個場麵。

她甚至認真想過能不能再犯什麼錯被隔離懲罰,被送回土倉裏去。但就算這樣費盡苦心,小小人也可能不會再出現在那個土倉了。死山羊也被運走,不知被埋到哪兒去了。它的眼睛再也不會在星光下閃閃發光了。

小說敘述了少女在共同體內的日常生活。規定的日程,規定的勞動。作為年齡最大的孩子,她要管束年齡小的孩子,照顧他們。儉樸的夥食。臨睡前父母讀給她聽的故事。一有空閑便聽的古典音樂。沒有汙染的生活。

小小人來訪問她的夢境。他們能在自己喜歡的時間鑽進別人的夢境裏。空氣蛹快要裂開了,不來看看嗎?他們邀請少女。天黑後,別讓其他人看見,拿著蠟燭到土倉裏來。

少女抑製不住好奇心,下了床,拿著準備好的蠟燭,躡手躡腳地來到土倉。那裏一個人也沒有,隻有空氣蛹靜靜放在地板上。它比最後一次看到時又大了一圈。全長大概一百三十或一百四十厘米。輪廓勾勒出美麗的曲線,正中央形成漂亮的凹陷,那是小的時候沒有的。

看來小小人在那之後拚命幹活來著,而且蛹已經開始綻裂,縱向裂開了一條縫。少女彎下腰,從那兒往裏看。

少女發現,在蛹內的是她自己。她望著自己光著身子躺在蛹內的身姿。她在那裏麵的分身仰臥著,閉著眼睛。似乎沒有意識,也沒有呼吸,像個偶人。

“躺在那裏的,是你的子體。”聲音沙啞的小小人說。還咳嗽了一聲。

回頭一看,七個小小人不知何時排成扇形站在了那裏。

“子體。”少女無意識地重複道。

“而你被稱作母體。”低音的說。

“母體和子體。”少女重複道。

“子體擔任母體的代理人。”聲音尖利的小小人說。

“我分成兩個人嗎。”少女問。

“不是。”男中音小小人說,“並不是你分成兩個。你從頭到腳都是原來的你。不必擔心。說起來,子體隻是母體心靈的影子,隻是變得有了具體形狀。”

“這個人什麼時候醒來呢。”

“馬上。時間一到的話。”

“這個子體作為我心靈的影子,要幹什麼呢。”少女問。

“充當Perceiver。”聲音很輕的小小人說。

“Perceiver。”少女說。

“就是感知者。”啞嗓子說。

“把感知到的東西傳達給接受者。”尖嗓子說。

“就是說,子體將成為我們的通道。”男中音小小人說。

“代替山羊嗎。”少女問。

“說到底,死山羊隻是臨時通道罷了。”低音小小人說,“要連接我們的地盤和這裏,必須有一個活的子體作為感知者。”

“母體幹什麼呢。”少女問。

“母體待在子體身邊。”尖嗓子說。

“子體什麼時候醒來。”少女問。

“兩天後。要不就是三天後。”男高音說。

“兩者必居其一。”聲音很輕的小小人說。

“你要好好照顧子體。”男中音說,“因為是你的子體。”

“沒有母體的照顧,子體是不完全的,很難活得長。”尖嗓子說。

“失去子體的話,母體就會失去心靈的影子。”男中音說。

“失去心靈影子的母體會怎麼樣。”少女問。

他們相互對視,誰也不回答這個問題。

“子體醒來的時候,天上的月亮會變成兩個。”尖嗓子說。

“兩個月亮會映出心靈的影子。”男中音說。

“月亮會變成兩個。”少女無意識地重複道。

“那就是標誌哦。你可要注意看天。”聲音很輕的悄悄說。

“注意看天。”聲音很輕的再次叮嚀道,“數數有幾個月亮。”

“嗬嗬——”負責起哄的嚷道。

“嗬嗬——”其餘六個人附和道。

少女決定出逃。

其中含有錯誤的東西、不對的東西,含有嚴重扭曲的東西。那是違背自然的。少女明白。不知道小小人想要什麼,但自己在空氣蛹中的身影讓少女戰栗。她無法和自己活生生的分身一起生活。必須從這裏逃出去,越快越好。趁著子體還沒有醒來,趁著浮在天上的月亮還沒有變成兩個。

“集體”中禁止個人持有現金。但父親偷偷給了她一張萬元鈔票和一些零錢。“收好了,不要讓別人看見。”父親對少女說,還交給她一張寫有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紙條。“萬一必須從這裏逃出去,就用這錢買票,坐火車到這個地方去。”

父親大概是感覺將來“集體”中可能發生什麼不妙的事。少女沒有猶豫,迅速地行動。沒有時間和父母告別。

少女從埋在地下的瓶子裏取出萬元紙幣、零錢和紙條。在小學上課時,假稱身體不適要去醫務室,溜出了教室,就這樣逃出校外。乘上駛來的公共汽車趕到車站,在窗口遞上一‘一萬日元,買了張去高尾的車票,接過零錢。買票、找零錢、坐火車,都是平生第一次。但父親詳細地告訴過她方法。她腦中牢牢記得應該怎樣行動。

她按照寫在紙條上的指示,在中央線高尾站下車,從公用電話往教給她的號碼打了電話。接電話的人是父親的老朋友——一位日本畫畫家,比父親大十多歲,和女兒兩人住在高尾山附近的山裏。他的夫人不久前剛去世。女兒名叫阿桃,比少女小一歲。他一接到電話,就立刻趕來車站,熱情地接納了從“集體”裏逃出來的少女。

被畫家收養後的第二天,少女從房間的窗戶仰望天空,發現月亮增加到了兩個。在平常那個月亮旁邊,第二個相對小一些的月亮,像一粒即將幹癟的豆子般浮在那裏。子體醒來了,少女想。兩個月亮映出心靈的影子。少女心靈震顫。世界完成了變化。於是,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