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麵舉杯喝啤酒,一麵重新環顧四周。她就在這附近。在走路可以到達的距離之內。深繪裏這麼說。於是天吾全部相信她的話。既然她說是這樣,大概就是吧。
但店內除了天吾,隻有一對像是大學生的青年男女並肩坐在吧台前,正在交頭接耳,起勁地說著悄悄話。望著他們,天吾感到了許久不曾有過的深深的寂寞。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是孤獨的,和誰都沒有關聯。
天吾輕輕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再次在腦海中浮想小學教室裏的情景。昨夜,在激烈的雷雨中與深繪裏交合時,他也同樣閉著眼睛造訪過那個地方。真實,非常具象。由於這個緣故,他的記憶似乎被刷新為比平時更鮮明的東西。宛如蒙在上麵的灰塵被夜雨衝刷得幹幹淨淨。
不安、期待與怯意,散亂在空空的教室的每一處,仿佛怯懦的小動物,偷偷地潛藏在每一樣東西裏。算式未擦幹淨的黑板,折斷變短的粉筆,曬得退色的廉價窗簾,插在講台的花瓶裏的花(花的名字想不起來),用圖釘釘在牆上的孩子們的畫,掛在講台背後的世界地圖,地板蠟的氣味,搖曳的窗簾,窗外傳來的歡笑聲——那裏的情景,天吾能細細地在腦中再現。那裏蘊含的預兆、企圖和謎語,他能一個個用眼睛去追尋。
在被青豆握住手的那幾十秒之間,天吾看到了許多東西,就像照相機那樣,準確地將這些圖像記錄在了視網膜上。這成了支撐他度過充滿痛苦的少年時期的基本場景之一。這場景常常伴隨著她指尖強烈的觸感。她的右手永恒不變地給了在苦惱與掙紮中長大成人的天吾勇氣。沒關係,你有我呢。那隻手告訴他。
你不孤獨。
深繪裏說,她一動不動地躲起來了,就像一隻受傷的貓兒。
細想起來,命運真是不可捉摸。深繪裏也躲在這裏,不會走出天吾的房間一步。在東京的這個角落,有兩位女子同樣隱匿行蹤,在逃避著什麼。兩人都是和天吾密切相關的女子。其中是否有共通的因素昵?或者不過是偶然的巧合?
自然不會有回答。隻是漫無目標地發出疑問罷了。太多的疑問,太少的回答。每次都是這樣。
啤酒喝完了。年輕的店員走過來,問他想不想要點別的。天吾稍一猶豫,要了波本威士忌加冰塊,並加了一份花色堅果。波本,本店隻有“四玫瑰”的,行嗎?行,天吾說。什麼都行。接著繼續想青豆。
從店堂後麵的廚房裏,傳來了烤比薩的美妙香味。
青豆究竟在躲避誰呢?弄不好是在躲避司法當局的追緝,天吾想。
但他想象不出她會是個罪犯。她到底犯了什麼罪?不對,那絕不會是警察。不論是什麼人、什麼東西在追逐青豆,肯定都和法律毫無關係。
天吾忽然想,說不定那和追逐深繪裏的是同一種東西?小小人?
但為什麼小小人非得追逐青豆不可?
不過,假如真是他們在追逐青豆,其中的關鍵人物也許就是我。
天吾當然無法理解,為何自己非得變成這種左右事態發展的關鍵人物不可。但如果有一個將深繪裏和青豆這兩位女子聯係起來的因素,那隻可能是天吾。也許是在連自己都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我行使了某種力量,將青豆拉到了附近。
某種力量?
他望著自己的雙手。搞不懂啊。我什麼地方擁有這樣的力量?
加冰的四玫瑰送了上來,還有新的花色堅果小缽。他喝了一口四玫瑰,拿了幾粒堅果放在手裏,像搖骰子般輕輕搖了幾下。
總之,青豆就在這座小城裏的某個地方,在從這裏走路就能到達的距離之內。深繪裏這麼說。而且我相信。如果問我為什麼,我難以回答,但反正相信。然而,怎樣才能把藏身於某處的青豆找出來?尋找一個過著正常社會生活的人都不容易,更何況她是有意地隱匿行蹤,當然是難上加難了。拿著擴音器,四處呼喚她的名字行不行呢?隻怕這麼做了,她也不可能大搖大擺地走出來。隻會引起四周的注意,讓她暴露在更多的危險中。
肯定還有什麼應該回憶起來的事,天吾想。
“關於她,有沒有幾件能回想起來的事情。說不定有用處。”深繪裏說。但在她說出這句話之前,天吾心中就一直有種感覺:關於青豆,是不是還有一兩件重要的事實,自己沒能回憶起來。那就像鑽進鞋子裏的小石子,不時讓他覺得難受。盡管漠然,卻真實。
天吾像擦淨黑板一樣,讓意識煥然一新,嚐試著再次發掘記憶。
關於青豆,關於自己,關於兩人周圍的東西,好像漁夫拉網一般,掠過柔軟的泥底,按順序精心一件件地回憶。但再怎麼說,畢竟是二十年前發生的事,當時的情景無論記得多麼鮮明,能具體回憶起來的東西還是有限。
盡管如此,天吾必須找出當時存在的某種東西,以及自己迄今為止漏掉的某種東西。而且就在此時此地。不然,很可能就找不到躲在這座小城裏的青豆了。如果相信深繪裏的話,那麼時間有限,還有什麼東西在追逐她。
他試著回憶視線。青豆在那裏看到了什麼?而自己又看到了什麼?沿著時間的流逝和視線的移動進行回憶。
那位少女握著天吾的手,直直地看著他的臉。她一瞬都不曾將視線移開。天吾開始未能理解她的行為的意義,望著對方的眼睛要求解釋。他想,這裏麵肯定有什麼誤解,或者有什麼錯誤。但其中既沒有誤解,也沒有錯誤。他弄明白的,是那位少女的眼睛驚人地清澈明亮。
這樣一雙毫無雜質、清澈明亮的眼睛,他以前從沒有見過。就像清亮又深不見底的清泉。長時間地盯著看,自己似乎會被吸進去。所以他把視線移向一旁,仿佛逃避對方的眼睛。他不得不移開視線。
他先是看著腳下的木地板,再看看空無一人的教室門口,然後微微扭頭向窗外望去。其間,青豆的視線沒有動搖。她凝視著天吾望著窗外的眼睛。他的皮膚火辣辣地感覺到她的視線。而她的手指以不變的力度緊握著天吾的左手。那握力沒有一絲動搖,也沒有猶豫。她沒有任何需要害怕的東西。還通過指尖,要將這種心情傳達給天吾。
因為剛做完掃除,為了換氣,窗戶大開著,白色窗簾在風中微微搖曳。那後麵是遼闊的天空。已然進入十二月,但不太冷。高遠的天上漂著雲朵。是殘留著秋天韻味的雪白的雲,仿佛剛用刷子刷過。此外還有什麼?有個東西懸浮在雲朵下麵。太陽?不,不是。那不是太陽。
天吾屏住呼吸,把手指貼在太陽穴上,試圖窺探記憶的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