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吾 沉默而孤獨的衛星(1 / 3)

“那個人也許就在這附近。”深繪裏咬著下唇,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後,這麼說。

天吾重新交攏放在桌上的雙手,注視著深繪裏的眼睛。“在這附近?就是說,她在高圓寺?”

“從這裏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天吾很想追問一句,你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呢?但就算問了這種問題,她恐怕也不會回答。這結果連天吾也能猜到。隻需要用Yes或No就能回答的實質性問題。

“就是說,在這附近找的話,就能遇到青豆嗎?”天吾問。

深繪裏搖搖頭。“隻是走來走去,還見不到。”

“她就在從這裏走路便能到達的地方,不過,隻是走來走去地找她,還是找不到。是這樣嗎?”

“因為她躲起來了。”

“躲起來了?”

“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

天吾的腦海中浮現出青豆蜷曲著身體,躲在某處散發著黴味的屋簷下的情景。“為什麼?她在躲誰?”他問。

理所當然,沒有回答。

“既然得躲起來,就說明她現在是處於危急狀態?”天吾問。

“危急狀態。”深繪裏重複著天吾的話,還露出了麵對著苦藥的小孩子般的表情。大概是不喜歡這個詞的餘音吧。

“比如說被什麼人追殺之類。”天吾說。

深繪裏稍稍歪了歪腦袋。意思是:搞不清楚。“但是她不會一直待在這一帶。”

“時間有限。”

“有限。”

“不過,她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一動不動地躲藏著,所以不會在外邊悠閑地散步。”

“不會這麼做。”這位美麗的少女斷然地說。

“這麼說,我必須去找某個特殊的地方。”

深繪裏點頭讚同。

“那是怎樣的特殊地方呢?”天吾問。

不用說,沒有回答。

“關於她,有沒有幾件能回憶起來的事。”過了一會兒,深繪裏問,“說不定有用處。”

“有用處。”天吾說,“假如能回想起關於她的什麼來,說不定能得到和她藏身之處有關的線索,是不是?”

她沒有回答,隻是微微聳了聳肩。其中包含著肯定的意味。

“謝謝你。”天吾致謝道。

深繪裏像心滿意足的貓兒,輕輕地點頭。

天吾在廚房裏準備晚餐。深繪裏在唱片架上認真地挑選唱片。唱片並不算多,但挑選花去了她很多時間。左思右想,她拿起一張滾石樂隊的舊唱片,放在轉盤上,落下了唱針。那是一張讀高中時向誰借來的唱片,不知為何一直忘記還了。好久沒有聽過了。

天吾一邊聽著《媽媽的小幫手》和《簡女士》,一麵用火腿、蘑菇和糙米做了炒飯,燒了豆腐裙帶菜味噌湯。把花椰菜煮了煮,澆上事先做好備用的咖喱。還用四季豆和洋蔥做了個蔬菜沙拉。天吾並不覺得做菜痛苦。他習慣一麵做菜一麵思考。關於日常的問題,關於數學的問題,關於小說,甚至是關於形而上的命題。站在廚房裏動手操作時,反而比什麼都不做時能更好、更有條理地思考問題。但無論怎麼思考,也想象不出深繪裏說的“特殊的地方”是怎樣的地方。在本來就沒有秩序的場所,硬要加上秩序,隻能是徒勞無功。能抵達的地方有限。

兩人在餐桌前對麵而坐,吃著晚飯。沒有堪稱交談的對話。他們就像迎來了倦怠期的夫婦,默默地將飯菜送入口中,各自想著不同的心事。也可能什麼都沒想。尤其是在深繪裏身上,很難辨別這兩者的不同。吃完晚飯,天吾喝咖啡,深繪裏從冰箱裏拿出布丁吃。她不管吃什麼,表情都沒有變化。看上去似乎腦中隻考慮咀嚼的問題,天吾坐在餐桌前,按照深繪裏的暗示,努力回想著青豆的事。

關於她,有沒有幾件能回憶起來的事。說不定有用處。

但天吾沒能集中精神想起什麼。滾石樂隊的唱片換了一張。《小紅公雞》,米克·賈格爾①醉心於芝加哥藍調時期的演唱。不錯。但並非為沉思者或苦苦挖掘記憶者著想而創作的音樂。滾石這支樂隊幾乎沒有這樣的熱心。他想,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獨自待上一會兒。

①MickJagger,英國搖滾巨匠、滾石樂隊主唱。

“我到外邊走走。”天吾說。

深繪裏拿著滾石樂隊的唱片袋,無所謂似的點點頭。

“不管誰來了也別開門哦。”天吾叮囑道。

天吾穿著藏青長袖T恤、熨痕完全消失的米黃卡其褲、運動鞋,朝著車站方向走去,走進一家位於車站前、名叫“麥頭”的小店,點了生啤。這是一家供應酒和簡單食物的小酒館。店麵不大,來二十多個客人就要擠爆了。以前他到這家店裏來過好幾次。快到深夜時分,會湧進大批年輕客人,非常熱鬧,但七點到八點之間客人比較少,靜靜的,感覺很舒適。很適合一個人坐在角落裏,邊喝啤酒邊讀書。椅子坐上去也很愜意。這個店名來曆不明,意義也不明。其實可以問問店員,但天吾不善於和素不相識的人聊天。加上就算不知道店名來曆,也沒什麼不便。反正這是一家叫“麥頭”的環境舒適的小酒館。

值得慶幸,店內沒放音樂。天吾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喝著嘉士伯生啤,嚼著小缽子裏的花色堅果,心裏想著青豆的事。回憶青豆的身姿,就意味著他自己要回歸十歲的少年時代,也意味著再次體驗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十歲時,他被青豆握了手,然後拒絕了跟父親去收NHK視聽費。不久後,他體驗了明確的勃起和初次射精。這對天吾來說,成了人生的一個轉機。當然,即便不被青豆握手,這個轉折也會到來,或遲或早。但青豆激勵了他,促成了這樣的變化,就像在背後推了他一把。

他攤開左手,久久地望著手掌。那位十歲少女握了這隻手,大大地改變了我內心的某些東西。無法條理地說明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不過當時兩個人以極自然的方式相互理解,接納了對方。幾乎是奇跡一般,完全而徹底。這種事情在人生中不可能發生許多次。不但如此,在有些人身上也許連一次都不會發生。隻是在那一刻,天吾未能充分理解它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不,不隻是在那一刻,直到最近為止,他都未能真正理解其中蘊含的意義。他僅僅是漠然地將那位少女的形象一直擁在心中。

她三十歲了,如今外貌可能也大為不同了。也許個子長高了,胸部隆起了,發型自然也改變了。如果已經脫離了“證人會”,也許還會化點妝。說不定現在穿的是精致昂貴的衣服。天吾想象不出身穿全套CK的西裝、足蹬高跟鞋英姿颯爽地走在大街上的青豆,會是什麼模樣。但這種事也極有可能。人注定要成長,所謂成長,就是完成變化。或許她此刻就在這家店裏,我卻沒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