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弄清她的下落。我猜,可能是在教團裏。因為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眼下還沒找到把那孩子奪回來的辦法。但由於領袖的死亡,教團會處於混亂狀態。利用這種混亂,說不定能把那孩子救出來。那孩子無論如何都必須得到保護。”
領袖說,在那間庇護所裏的阿翼並非實體。她不過是觀念的一種形態,而且被回收了。然而這種話,卻不能在這裏告訴老夫人。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其實連青豆也沒弄明白。但她還記得被舉起來的大理石鍾。那一幕的確發生在眼前。
青豆說:“我得在這個藏身處躲避多久?”
“大概要四天到一周。然後你就會得到新的名字和環境,遷移到遠處去。你在那裏安身後,為了你的安全考慮,我們必須暫時中斷接觸。會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你。考慮到我的年齡,說不定會再也見不到你了。也許我本不該請你加入這種麻煩的事情。我好幾次這麼想。否則,我也許就不會像這樣失去你了……”
老夫人聲音哽咽。青豆默默等著她說下去。
“……但是,我不後悔。恐怕一切都像是宿命。不得不把你卷進來。我沒有別的選擇。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起作用,是它一直推動著我前行。弄成這種局麵,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但是,正因為這樣,我們分享了某種東西。某種不可能和其他人分享的、非常重要的東西。在別處無法獲得的東西。”
“沒錯。”老夫人說。
“與您分享它,對我來說是必要的。”
“謝謝你。你能這麼說,我多少得到了些安慰。”
不能再見到老夫人,對青豆來說也是很痛苦的事。她是青豆手中極少的紐帶之一。好不容易將她與外界連接起來的紐帶。
“多多保重。”青豆說。
“你更要多多保重。”老夫人說,“祝你幸福。”
“如果可能的話。”青豆回答。幸福是離青豆最遙遠的事物之一。
Tamaru接過了電話。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用過那個吧?”
“還沒用。”
“最好不要用。”
“我盡量照你的希望去努力。”青豆說。
稍微停頓了片刻,Tamaru又說:“上次告訴過你,我是在北海道深山裏的孤兒院長大的,對不對?”
“跟父母離散,從樺太撤退回國,被送進了那裏。”
“那座孤兒院裏有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孩子,是和黑人的混血兒。
我猜是和三澤一帶基地裏的大兵生的。不知道母親是誰。不是妓女就是吧女,總之差不多吧。一生下來就被母親拋棄,送到那裏去了。塊頭比我大,腦子卻不太機靈。當然經常受到周圍那幫家夥的欺負。膚色也不一樣嘛。這種事你能理解嗎?”
“嗯。”
“我也不是日本人,一來二去就變成了他的保護人般的角色。說來我們境遇差不多。一個是從樺太撤回來的朝鮮人,一個是黑人和妓女生的混血兒。社會等級的最底層。不過我反倒因此變得頑強了。但那小子卻頑強不起來。我要是不管他的話,他必死無疑。那種環境下,你要麼是腦筋好用反應快,要麼是身體粗壯能打架,不然就活不下去。”
青豆默默昕著他說下去。
“你不管讓那小子幹什麼,他都幹不好。沒有一件事能做得像樣。
連衣服紐扣也不會扣,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幹淨。但是,隻有雕刻雕得好極了。隻要有幾把雕刻刀和木頭,一眨眼他就能雕出漂亮的木雕。
還不需要草稿。腦子裏浮出一個形象,就這樣準確而立體地雕出來。
非常纖細、逼真。那是一種天才。了不起。”
“學者症候群。”青豆說。
“是啊,沒錯。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個的。所謂的學者症候群。
有這類天賦不尋常的人。可是,當時誰都不知道還有這種說法。人們認為他是弱智,是個盡管腦子反應遲鈍,手卻很巧的會雕刻的孩子。
但不知為何他隻雕老鼠。他可以把老鼠雕得惟妙惟肖,怎麼看都跟活的一樣。可是除了老鼠,他什麼都不雕。大家都讓他雕別的動物,馬和熊之類的,為此還特意帶他到動物園裏去看。可是他對別的動物沒表現出絲毫興趣。於是大家心灰意冷,由著他雕老鼠去了。就是說隨他去了。那小子雕了各種形狀、大小和姿態的老鼠。要說奇怪,可真有些奇怪。因為孤兒院裏根本沒有什麼老鼠。冷,而且在哪裏都找不到食物。那座孤兒院,就連老鼠都覺得太窮了。為什麼那小子對老鼠如此執著,沒人能理解……總而言之,他雕的老鼠成為小小的話題,還上了地方報紙,甚至有幾個人表示願意出錢買。於是孤兒院的院長,一個天主教的神甫,把那些木雕老鼠放到了民間工藝品店裏,賣給遊客,賺了一小筆錢。當然那些錢一個子兒也不會用到我們身上。不知道怎麼用的,大概是孤兒院的上層隨便花在什麼上麵了吧。就給了那小子幾把雕刻刀和木頭,讓他在工藝室裏沒完沒了地雕刻老鼠。不過,免除了累人的田間勞動,隻要一個人雕刻老鼠就行了,單看這一點,也該說是萬幸啦。”
“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我十四歲時逃離了孤兒院,此後一直是孤身一人活了下來。我馬上坐上渡船來到了本土,之後再也沒有踏上北海道半步。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小子時,他還彎著腰坐在工作台前,孜孜不倦地雕老鼠呢。這種時候,你說什麼話他都聽不見。
所以我連一聲再見也沒說。如果他還沒死,隻怕還在某個地方繼續雕刻老鼠吧。因為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會幹。”
青豆沉默不言,等著他說下去。
“我到現在還常常想起他。孤兒院的生活很悲慘。食物不足,經常餓肚子。冬天凍得要死,勞動異常嚴酷。大孩子欺負小孩子,厲害得要命。可是,他似乎不覺得那裏的生活艱苦。隻要手拿雕刻刀,獨自雕刻著老鼠,好像就心滿意足了。如果拿走他的雕刻刀,他就會發瘋。除了這一點,他非常聽話,不給任何人添麻煩。隻管默默地雕老鼠。手上拿著一塊木頭看半天,裏麵藏著一隻怎樣的老鼠、做出怎樣的姿態,那小子都能看出來。要看出眉目來,得花不少時間,可一旦看出來了,接下去就隻剩揮舞著雕刻刀把那隻老鼠從木頭裏掏出來了。
那小子經常這麼說:‘把老鼠掏出來。’而被掏出來的老鼠,真的就像會動一樣。就是說,那小子一直在不斷地解放被囚禁在木頭裏的虛構的老鼠。”
“而你保護了這位少年。”
“是啊。並不是我主動要那樣做,而是被放在了那樣的角色上。
那就是我的位置。一旦接受了某個位置,不管發生了什麼,都得守住它。這是球場上的規則,所以我遵守了規則。比如說,假如有人把那小子的雕刻刀搶走,我就上前把他打倒。對方是個大孩子也好,比我有力氣也好,不隻一個人也好,這種事我都不管,反正就是把他打倒。
當然有時會反被人家打倒,有過好多次。可是,這不是輸贏的問題。
不管是把人家打倒,還是被人家打倒,我肯定把雕刻刀奪回來。這件事更重要。你明白嗎?”
“我想我明白。”青豆說,“不過說到底,你還是拋棄了那孩子。”
“因為我必須一個人活下去,不能永遠守在身邊看著他。我沒有那個餘裕。這是理所當然的。”
青豆再次攤開右手,凝視著它。
“我好幾次看見你手裏拿著個木雕小老鼠。是那孩子雕的吧?”
“是啊。沒錯。他給了我一個小的。我逃出孤兒院時,把它帶出來了。現在還在我身邊。”
“我說Tamaru先生,你幹嗎現在和我說這些?我覺得,你可是那種絕不會毫無意義地談論自己的類型。”
“我想說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至今還常常想起他。”Tamaru答道,“倒不是說盼望再次見到他。我並不想和他再見。時至今日,見了麵也無話可說。隻是,呃,他全神貫注地把老鼠從木頭裏‘掏出來’的情景,還異常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裏。這對我來說,成了非常重要的風景之一。它教給了我什麼東西。或者說,它試圖教給我什麼東西。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這種東西。很難用語言解釋清楚,但這是具有意義的風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就是為了巧妙地說明那個東西而活著。我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