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吾 就像一艘幽靈船(3 / 3)

然而,即使查到了電話號碼,打通了電話,既然他們如此壁壘森嚴,也很難想象他們會答應我的請求,將個別信徒的信息熱心地提供給我。在他們看來,恐怕大有戒備森嚴的必要。由於他們那極端而古怪的教義,由於他們對信仰的冥頑不靈,世間有許多人嫌惡他們,疏遠他們。曾經引發過一些社會問題,結果受到過近似迫害的待遇。在絕不能說是善意的外部世界麵前保護自己的共同體,也許已經成了他們的習性之一。

總之,搜尋青豆的途徑暫時受阻。此外還剩下什麼搜尋手段,天吾一下子也想不出來。青豆是個非常少見的姓氏,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但他試圖追蹤一個這個姓氏的人的行蹤,卻立刻四處碰壁。

說不定直接向“證人會”信徒打聽,反而省事。規規矩矩地向他們的總部谘詢,也許徒然招致懷疑,什麼也打聽不到。天吾覺得,如果詢問普通信徒,他們很可能會熱情地告訴自己。然而,他連一個“證人會”的信徒都不認識。而且仔細一想,這近十年來,他一次都沒有受到過“證人會”信徒的訪問。為什麼希望他們來的時候總也不來,不希望他們來的時候偏偏不期而至?

還有一個辦法,在報紙上登個尋人啟事。“青豆:盼盡快聯係。

川奈。”愚蠢的文字。加上天吾覺得,就算親眼看到了這則啟事,青豆也不會特意和自己聯係,隻會落得被她提防的下場。川奈也不是個尋常的姓,但天吾絕不認為青豆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川奈——這人是誰?反正她是不會和我聯係的。本來嘛,哪有人會看什麼尋人啟事?

還剩下一個辦法,去找家大點的偵探事務所。他們肯定習慣做這種尋人業務,擁有各種手段和人脈。也許隻需要一點線索,轉眼就能把人找到。收費大概也不會太貴。不過,這最好還是留作最後的手段吧,天吾想。先自己動手尋找。他覺得應該再動動腦筋,看看自己能做點什麼。

天空已經微微暗下來,他回到家時,深繪裏正坐在地板上,一個人聽著唱片。是年長的女朋友留下的老爵士樂唱片。屋裏地板上散落著艾靈頓公爵、貝尼·古德曼、比莉·荷莉黛等人的唱片袋。當時轉盤上旋轉著的,是路易·阿姆斯特朗演唱的Chantez-lesBas,一支印象深刻的歌。一聽到它,天吾就想起了年長的女朋友。在兩次做愛之間,兩人經常聽這盤唱片。在這支曲子最後的部分,演奏長號的特朗米·楊興奮之極,忘記了按照事先商量的結束獨奏,把最後的主題樂段多演奏了八小節。“聽聽,就是這個部分。”她說明。唱片放完一麵後,赤身裸體地爬下床,走到隔壁房間裏給密紋唱片翻麵,是天吾的任務。他充滿懷念地憶起這段往事。他當然從未指望過這種關係能天長地久,但也從未設想過會以如此唐突的方式結束。

看著深繪裏認真地聽著安田恭子留下的唱片,他覺得不可思議。

她眉頭緊鎖、聚精會神,似乎要在那舊時代的音樂中,聽出某種音樂之外的東西。或是定睛凝視,要從那聲響中看出某種影子。

“你喜歡這張唱片嗎?”

“我聽了好幾遍。”深繪裏說,“不要緊吧。”

“當然不要緊。不過你一個人有沒有覺得無聊?”

深繪裏輕輕地搖頭。“有事要想。”

關於兩人昨夜在雷雨聲中發生的事,天吾想問問深繪裏。為什麼做了那樣的事?他並不認為深繪裏對自己抱有性欲,因此那肯定是和性欲無關的行為。果真如此的話,那究竟意味著什麼?

但如果當麵問這種事,很難得到像樣的回答。而且在九月一個極為和平寧靜的夜晚,直接搬出這種話題來,天吾也覺得不合適。這按理說是在黑暗的時刻與場所,在狂烈的雷鳴包圍之中偷偷進行的勾當。

在日常場景中提出,含義恐怕就會變質。

“你沒有月經?”天吾試著從別的角度提問。先從可以用Yes或No回答的問題開始。

“沒有。”深繪裏簡潔地回答。

“生來一次都沒有過?”

“一次都沒有。”

“也許我不該多嘴,但你已經十七歲了,從來沒有月經,這可不是正常的事。”

深繪裏微微聳了聳肩。

“你為這件事去看過醫生嗎?”

深繪裏搖搖頭。“去也沒用。”

“怎麼會沒用呢?”

深繪裏沒有回答,就像根本沒聽見天吾的提問。也許,她的耳朵裏有一個區分問題恰當還是不恰當的閥門,像半魚人的鰓蓋一般,根據需要忽而開啟忽而閉合。

“小小人是不是也和這事有關?”天吾問。

仍然沒有回答。

天吾歎了口氣。他再也找不到可以提問的問題,好弄清昨夜發生的事情了。細窄模糊的道路到此中斷,前麵是幽深的森林。他確認腳下,環顧四周,仰頭看天。如果是吉利亞克人,也許沒有路仍然能繼續前行。但天吾不行。

“我在找一個人。”天吾開口說道,“一個女人。”

對著深繪裏提起這種話題,沒有什麼意義。這不用說。不過天吾很想和誰談談這件事。和誰都行,他想把自己對青豆的思念說出聲來。

似乎不這麼做,青豆又會遠離自己一點。

“已經二十年沒見過麵了。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十歲的時候。

她和我同歲。我們是小學時的同班同學。我用了各種辦法去查,還是沒搞清她的行蹤。”

唱片放完了。深繪裏把唱片從轉盤上拿起來,眯起眼睛,嗅了好幾次塑料的氣味。然後小心翼翼地放進紙袋,注意不讓指紋印到唱片上,再把紙袋裝進唱片袋。簡直像把睡熟的小貓搬到睡床上去,充滿了慈愛。

“你想見到那個人。”深繪裏抽去了問號問。

“因為對我來說,她是個具有重大意義的人。”天吾說,趁尋找後續的話語之際,在桌麵上把雙手的指頭交攏,“說實話,是今天才開始找她的。”

深繪裏臉上浮出不解的神情。

“是今天才開始。”她說。

“那麼重要的人,為什麼直到今天為止,一次都不去找她呢?”

天吾代替深繪裏問道,“問得好。”

深繪裏默默地看著天吾。

天吾把腦中的思緒整理一番,然後說:“我大概走了一段很長的彎路。那個叫青豆的女孩,該怎麼說呢?長期以來始終不變地在我的內心深處,對我這個人起了重要的鎮石的作用。盡管如此,因為它的位置太靠近中心,我反而沒能好好把握它的意義。”

深繪裏筆直地凝視著天吾。這位少女是否多少理解了他的話,從表情中無法判斷。不過這無所謂。天吾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終於明白了。她不是概念,不是象征,也不是比喻。而是一個現實的存在,擁有溫暖的肉體和躍動的靈魂。而且這溫暖和躍動,本該是我不會迷失的東西。可弄懂這樣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居然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我這個人思考問題算時間花得多的,但就算這樣,花得也太多了。說不定已經太晚,但我無論如何都想找到她。哪怕現在為時已晚。”

深繪裏跪坐在地板上,挺直了身體。在傑夫·貝克的公演T恤下,乳房的形狀又鮮明地浮現出來。

“青豆。”深繪裏說。

“對。青色的青豆子的豆。很少見的姓。”

“你想見到她。”深繪裏抽去問號,問。

“當然想。”天吾說。

深繪裏咬著下唇,沉默著想了片刻,然後抬起臉,深思熟慮似的說:“她也許就在附近。”